我躺在床上,心里很乱。待在山上的那三年里,我的心从未像今天这样乱过。我曾提到过,我隐约记得曾经吻过一个人的脸。我的性取向向来正常,绝对没有兴趣去吻一个男的。这样说来,我吻的应该是个女人。我和这女的之间发生过什么,她和敬亭山又有什么关系,对于这些问题,我完全没有头绪。想着想着,我终于睡着了。我睡得很踏实,一个梦也没做。这是件奇怪的事情,我说过,以前在敬亭山上,我每天晚上都会做梦的。
第二天早晨我醒得很晚。我醒来的时候,风透过门缝吹进来,冻得我一连打了好几个哆嗦。我斜一斜眼,看到有只壁虎正沿着墙缝朝窗口爬。那时候太阳已经升了上来,阳光穿窗而入,在我头上挑起星星点点的光斑,我觉得自己自上而下都透着一种神圣的意味。透过窗户,我看到山羊正在院子里踱着方步。他把双手背在身后,像是一个正在检阅军队的将军。
这一整天,我在庙里忙个不停,像是在踅摸一件宝贝。我时而拿把镢头,撅着屁股往地下刨坑,时而蹲在佛像后面,四下里到处张望。那一天,如果有人站在九万米的高空向下看,会看到我就像一只寻食的蚂蚁一样,转来转去。我想,我在这里待了整整三年,总该留下些什么线索才对。一直忙到傍晚,我终于在床下发现一顶黄色的帽子。山羊说,那是我当初下山时忘在这里的。我把帽子从床下掏出来,抛在墙角。远远看去,它好像一只奇丑无比的癞蛤蟆。后来我忙累了,打算停下来休息一下。
我停下来的时候,天色微微向晚,空中泛着云霞。我坐在大殿里的一把椅子上,对着佛像发呆。那时候太阳从门外照进来,佛像浸在阳光里,而我则被黑暗笼罩着。我傻傻地望着佛像,不知不觉就流下了眼泪。我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流泪。或许在阳光里,佛显得更加高大壮观。与它相比,我似乎过于卑微,过于渺小了。后来有个人的背影也出现在阳光中,我知道那是山羊。山羊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脸,只看到他的肩膀。我曾在黎明时分看过日出,太阳刚探出头来的时候,远处的山像是被什么东西稀释过,有一种说不出的柔和与流畅。当时山羊的肩膀带给我的,就是这样一种感觉。山羊站在那里看着佛像,一动也不动。我在想,他会不会也流泪了。在那一瞬间,他会不会想起了某些往事,在那些无法回头的故事里,他犯下了不可告人的罪恶,而现在他正在为之忏悔。当时我只顾胡思乱想,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仰,最终摔了个人仰马翻。我爬起身,把椅子扶好,站了起来。我站起来的时候,山羊开始扭转身子面向我。光线再次移动了一些,佛像没入黑暗之中,而我和山羊都站在了阳光里。我们和佛像之间,浮着一条十分清楚的界线。
山羊看着我说:“我知道一个办法,可以让你再次经历过去的事情。”
“什么办法?”我走到椅子前坐下,双手交叉,放在胸口。
山羊从旁边找出一张纸,开始写字。他写字的时候,我朝门外看,天上有很多云,条絮状的云。
山羊写完后,把纸递给我,上面是两行算式:
1/3 + 1/3 +1/3=1
0.333…+0.333…+0.333…=0.999…
“这是什么意思?”我疑惑不解。
“1/3是分数,把它换成小数形式,就是0.333…,形式的不同让这两个算式有了根本性的不同。0.999…无限循环,却不可能成为1,它和1之间隔着一条永远不能逾越的鸿沟。之所以会这样,不过是由于把1/3换了一种表达形式。”
我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你,我,他,他们,以及很多很多人,总觉得事物的形式并不怎么重要,但有时候,形式起着根本性的作用。水和冰实质上是同一种东西,两者的不同在于形式。形式变了,用途也就完全不一样了。”
“时间也是这样,它不是以一种形式出现的,而是以许多种形式出现的。你肯定知道,睡觉做梦时,人们对时间的感受和平常不太一样。梦里,我们经历了一连串的事情,以为时间过去了很久,可实际上,时间只过去了几秒钟。就像1/3和0.333…一样,梦里的时间和现实中的时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形式,两者间存在着差距,存在着空隙。如果你能找到这一空隙,你就能自由地穿梭时间,包括让时光倒流。当然,人是不可能真正回到过去的,所谓的时光倒流,不过是在梦里看到了过去发生过的事情。”
“可是,我没法保证自己晚上必定会做梦,即使做了梦,也未必就能找到那个所谓的空隙。”我说这话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下山去,整间大殿彻底暗了下来。
山羊一句话也没说,双手背在后面,走了出去。
晚上,我一个人待在放经书的小木屋里,桌上摆着《金刚经》。我翻开书,纸张又薄又脆,字墨丰盈温润。书页像是在油水里浸过似的,泛着黄色。我住在敬亭山的那三年,曾经把整部《大藏经》简略翻过一遍。那时候我不知疲倦,在屋子里一坐就是一整天。天快黑的时候,时常搬把椅子,坐在房顶上,朝远处看。
邻居老邹说我得道了,他的话令我怅然若失。“道”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在经书里能够找到它?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我遍览佛经,却仍旧感觉自己一无所知?过去我坐在屋顶朝远处看的时候,能够看到远山、树影和依稀可辨的人群,莫非“道”隐藏在这些东西中,隐藏在被我忽略的细节里?我感觉心里堵得慌,不愿再想下去,决定趴在桌上睡一会儿。
我趴在桌子上的时候,隐约感觉有人从门外走了进来,不过我无法抬头,我的意识已经飘飞、远逝,遁入虚空。那一刻,我走进了我的梦。
我的眼前浮现出一条长廊,长廊的尽头是扇墨绿色的门。倘使我推开这扇门,换句话说,倘使我开始我的叙述,我的叙述可以不断推进,最终深入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所有的事情会重新汇聚,汇成大海,恣肆开来。
而我中止了我的叙述,我毫不留情地将那扇门完全堵住。
我会推开那扇门吗?
会吗?
这时候我听到门的那边传来一个人的嗓音,那嗓音细软腻人,像是幽蓝天空中白得爽口的圆圆的月亮,像是隔墙传来的轻滑如水的“梁祝”提琴奏鸣曲。我想我知道那是谁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