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伊儿的眸子大得出奇,眉毛弯得恰到好处。她的头发总是自然地垂下来,像是偌大的水池中满溢出的汩汩细流。她的面庞净白如雪,轻软似棉花。她的根根手指如一节节细而长的葱白,一眼看去,心里痒痒的,像是有人拿羽毛在心窝深处轻轻地挠。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必须分开吗?”说这话的时候,我抬头看天,星星烧得正亮。
“或许分开以后,我们都会过得更好吧。”赵伊儿眼睛眨也不眨,盯着脚下的河水。
后来我们开始沿着河慢慢走,在这期间,我不时扭转脸偷看赵伊儿。我偷看赵伊儿的时候,赵伊儿也扭过身来看我,整张脸白里透着红,红里透着白,笑容清浅动人。我费了好大力气想要搞清楚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但我发现,自己已经丧失了思考能力。我的脑壳已经被她的面容所占据,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被俘虏了。于是我停下脚步,将赵伊儿拥进怀里。我的鼻翼碰触着她的脸颊,她呼吸急促,像是从四周煽动而来的风。之后,我的吻啄落而下。
我和赵伊儿相拥的时候,偶尔有风从河面吹过来。赵伊儿的头发很长,风吹来的时候,总有头发钻进我的脖子里。当时是夏天,完全没有下雪的可能,但是我感觉,她的头发在我的身体里落了一场雪。雪花落得很轻,我身上的血液涌得极快。那一刻我记住了这种感觉,而且这感觉将永远不会磨灭。
后来,赵伊儿从我怀里挣脱开来,朝河面上的木桥走去。我看着她踩上木桥,走到河对岸,扭转身,同我四目相对。
当时赵伊儿和我面对着面,我站在河的这一边,她站在河的那一边,我们之间是弯弯的河水,水里躺着枚小小的月亮。河水流动不止,象征着我们的爱情,但今天我们的爱情将在此终结,河水却依然奔流不息。
当时赵伊儿和我面对着面,她眼神空漠,看着我的时候像看着一个陌生人。后来我开始胡思乱想。我想,倘使我跳下河去,赵伊儿会选择救我,还是对我不管不顾?如果她转身离去,我沉在河水里,勉强可以看到她离开时的样子。她的脚步是快还是慢?脸上是笑还是泪?情绪是悲还是喜?到时候我沉在水里,内心慌乱,六神无主,或许,要用很长时间,才能想明白这些问题。但在我想明白之前,河水将涌入我的鼻腔、胸腔,以及胃袋,叨扰我,迷乱我,窒息我。那时候我会不会伤心,我会不会流下眼泪。
当时赵伊儿和我面对着面,我沉默着,她也沉默着。她愣怔怔地看着我,发了好一会儿呆,最后,举起右臂,朝我挥手告别。法国人说,彼此沉默的时候,其实正有天使飞过。那一刻究竟有没有天使飞过,我真不清楚。我只感觉有一股神秘力量,从我脚底的涌泉穴,一直冲到头顶的百会穴,之后又回转到右臂,促使我抬起手来,同她告别。
做完这些,我转身回了家。
那天晚上回家后,我喝了很多酒。酒穿过食道,涌入我的胃,颠簸我的神经,迷乱我的情思。我闭上眼睛,灯就在脑后,酒瓶就握在我的左手。我睁开眼睛,赵伊儿就来到我的怀中。那天晚上我看到1008个酒坛子转着圈朝月亮飞去,每个酒坛子的屁股上都挂着紫幽幽的光。我闭上眼睛,意识如海,双脚朝天。意识深处,1008个酒坛子浮漾在一眼望不到边的虚空里。所有的坛口自动打开,所有的坛身自动倾斜,所有的酒水自动涌出。酒水涌出,浇出个油乎乎的月亮,属于我的油乎乎的月亮。我朝窗外挥一挥衣袖,眼前就飘过一朵云彩。我再朝窗外吹一口气,所有的云彩便会聚集成石块。石块跳到我面前,说,承认吧,什么都没有。我说,不会的,只要我跟着风跑,我所期待的世界就会出现。
之后,很长时间,我没有跟赵伊儿联系。
后来的某个晚上,我接到一个电话,是赵伊儿的姐姐打来的。她说,赵伊儿死了。
“怎么死的?!”我坐在沙发上,眼前的电视屏幕里,图像由彩色转为黑白,又从黑白分裂成一个个小碎片。
“她给你留了封信。看了信,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我拿到信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当时我拿着信,窝在沙发里。阳光像是细碎的石片,撒在我的头顶。信不长,我读得很慢。
赵伊儿说,她的表哥是个医生。有一天她到医院去,表哥带着她,做了好多检查。做完检查,她坐在表哥的办公室里,一边等结果,一边聊天。她问表哥,有个姑娘一直去表哥家吃饭,这姑娘是谁。表哥死活不说。纠缠了好久,表哥终于要说了。这时候,另一个医生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她的化验单。
赵伊儿说,医生告诉她,她脑袋里长了东西,活不过半年了。听完这件事,她很平静。她觉得,脑袋里长个瘤子,和脑袋里长朵花,并没有什么区别。如果长朵花,或许更美些,更浪漫些,更容易接受些。只是她不知道,把肿瘤换成花,自己是不是会活得久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