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坐在“银阙里一号”的最高点,越过低矮的铁艺围栏向下望去,制高点以下的山坡上满眼都是龙眼树,透过龙眼树的缝隙,海面上隐约可见的水光发出幽蓝的反光和零星的白点,那是水纹生出的焦点,有点令人生畏。正是晨间的清透时光,海风不停地把林间的鸟鸣送过来,听上去,像是幻觉。在坡度稍显舒缓的一条绿色灌状带前方,一片又一片火红的树阴点燃了整个视野,这是南方特有的树种,名叫火焰树,当初决定把材料店开到这里时,就是一眼看中了这片火焰树,热烈、深情,毫无保留地满足你投射来的所有期待。无论过去还是现在,火焰树依旧是银苑坡一带的标志性植被之一。当年拆迁的时候,这片火焰树上过“客家文化头条”,开发商为了促销,把这片植被区称为“客家文化原生态保护区”,令人联想到火热、富足、屹立不倒的某种暗喻,因而当时的房价也跟着飙升了不少。现在看来,才不过五六年的光景,火焰树的占地面积不但没有减少反而是扩充了数倍,到了初夏开花的季节,这一树又一树的火焰花像是天宫里的夕阳下了凡,自带玄机。
还好,这里有风,坐一下也挺好。茹姐说着赶紧打开手机,调出一张照片,指了指说,肖姵老师,你看,我女儿,大学刚毕业,正在找工作呢。
好看。我评价道。这是照片给我的直观感受,相片里的女孩确实长得挺好看的,梳着曲卷的刘海,眼睛长而明媚,嘴角上扬着,显得很纯静。
你还挺能干的,前几天我女儿他们同学聚会去的就是你开的那家素食馆,叫“银素阁”的那家,我女儿说装修得高档又雅致,菜品也极好的,她在里头吃了一道名叫“春如意”的热门菜,好几天都在我面前炫耀呢。茹姐的口吻多少有些兴奋,而且看我的眼神也带有几分试探。
不过那道“春如意”的菜是真火,是“银素阁”店里的招牌菜之一,主厨用各种时令的蔬菜汁做成客家糯米糕,然后在糕点的中央再包裹上黑芝麻、花生粒和腰果碎丁做馅料。摆菜时,在一席翠绿色的长条竹排上悬一叶扁舟,扁舟里点一壶冰块,加温后扁舟里升腾起的一层仙气直接将十块客家糯米糕缠绕其中即可。用我们投资人的话讲,摆的是心境,吃的是诗意,过的是嘴瘾。
我在家里也试着做了一道,软塌了,仙气没升起来,米糕也绿过了头,当时女儿真是下死嘴批评了我,希望我不要凡事都喜欢“跟风”呢。茹姐打量着我,希望我给出点建议来。
那道“春如意”确实是我们一开春就在“银素阁”的店里头推出来的一道客家糕点,做起来是要费好些工夫的,糯米要浸泡一夜,最好超过十小时,最难的是糯米用竹笼蒸熟,然后再压成糯米,时令蔬菜要现打成汁融入其中,米糕中央包裹的黑芝麻、花生瓤和腰果要用慢火烤熟,还得再磨成碎丁包进糯米条里,包裹好的糯米条必须二次入竹笼再蒸十分钟才能摆样儿,这个过程还是挺复杂的,再说了,糕点本来就不太好做的,尤其是糯米馅儿的,水分不够做出来太硬显得土,水分过了口感太软又黏牙。我一口气将“春如意”的操作过程全透露给了茹姐,我希望她真的能记住,并尝试着做成功。
真讲究,怪不得死贵死贵的,本来我也想再带女儿过去吃一顿的,一听那么贵,就打退堂鼓了。茹姐口风一转,像是在向我传话。
不好意思,茹姐,上个月“银素阁”那家店刚倒闭。我轻声说。
哎呀,唉……茹姐长长地叹息道,银苑路下去就是银滩路,银滩路那一带的租金可了不得了,要涨上天了呀,你在银滩路上开那么大个素食店,费了大神啊肖姵老师,现在啥生意都不好做,还好你关了,不开也好,乐得清闲。茹姐说。
没有,我准备换个地方重新开。我说。
一直到新女主人小乔重新呼唤茹姐带我过去时,茹姐才又开了口,只是语气变得舒缓了,觉得银苑坡的一切或许在我眼中真是变成了陌路,于是又目光灼灼地开启了新话题。
看,小乔上次失手点着的就是这里。茹姐咧嘴一笑,指了指主卧过厅旁边的一个软塌。
那是一张英式沙发,转角的包边上镶嵌着复杂的雕花,两个木制天使正展开翅膀飞向对方的领地。那两个娃儿,带路的茹姐指了指展翅飞翔的两个天使,是新的呢,茹姐说,从英国厂家重新订制过来的,单是安装就折腾了好几天,安装的工艺太复杂了,装的时候妈呀差点又掉了两条腿,唉,造孽。茹姐不再理会我的反应,沉浸在她的世界中,真是的,一个天使都能顶我一个月的工钱。茹姐回头再看天使时,又是不客气地翻了一个白眼。真是惊着我了呀,两个天使,天天都要擦六七遍的,那小胳膊小腿小嘴小耳朵的,一天不擦他们都能看出来,南方的天气,又摆在室内,能落多少灰啊?茹姐嘀咕着,要是真被我擦坏了,这“银阙里一号”的天都能塌下来一块呢。
不会的,再买就是。我随口一应,茹姐听了便又笑了。
我才来三个月,你知道的,他们家的东西,凡是昂贵的可千万不能损坏,不然就扔掉换成新的。听着茹姐的唠叨,这倒像是他的调性。
小心脚下,茹姐提醒我,但是为时已晚,我的鞋尖倒挂在一方门槛石上,软牛皮的白色鞋尖上立刻脱掉了一小块皮,肉色的皮里子露出来,有点尴尬,又有点心疼,毕竟我是第一次穿上了这双鞋。不用说,这双鞋当然是没有分开前他特意挑选的,因为他说一打开鞋柜,感觉我们的鞋柜里面躺了一排“活死人的脚”,他形容的是我穿过的那些布鞋,在他眼中,那些布鞋统统都是“活死人的玩意”,软塌,不精神,还考验人的基本审美。
到了,肖姵老师,茹姐叫着我的名字,口气亲近了不少。
我今天才见到你就说了一路的废话,有人交待过我的,说你喜欢听故事,那我就多讲讲给你听听嘛,管它故事不故事的,你来了我就和你先聊起来嘛,反正这里不怎么来人,唉,有时候我真是无聊死了,几天都找不到个人和我说说话,搞得我的舌头就像提前退休了一样。这一次,茹姐笑得很妩媚,因为说了幽默的话,表情显得自然又轻松。
哦,对了,肖姵老师,你今晚要住在这里对吧?
是。我答。
唉,茹姐叹口气,听闻我的回答,那些为难之意完全散发了出来。我知道,想要在“银阙里一号”的别墅里给我安排一个睡觉的地方确实是有难度的,尤其是在他现在的家。不过我是他们请来的“客人”,有了这一层,睡一晚就睡一晚。
离开茹姐,一进入她的正室,耳朵就变得清静下来了。我知道,我立在一个相对安静的主位上,它调配在别墅四楼的东南角,一个三面环窗的凸角。室外分三处种植着不同的绿阴,金棕榈和木瓜树为第一组,散尾葵和大叶姜花为第二组,异木棉和火焰树为第三组。异木棉已经开始结籽,火焰树正开得热闹,那些倒挂在树枝间的火焰花像凝固起来的火山岩一样,显得既慷慨又滚烫。在主卧迎面的玄关处,摆放着一笼高大的孔雀羽毛,蓝色的圆点中央透出她的一张艺术照,她在孔雀羽毛后面微笑着,长脸上画着细而弯曲的柳叶眉,眼神中带着一点戏谑,除了左眉拐弯处的那枚小黑痣外,整个脸部透出一股无所适从的迷惘和小委屈。我算是明白了,这就是他爱上她的理由:无辜的纯洁。
我们对视的时候,她软软地靠在床头,身体依在高高的白色方枕上,一头黑发陷进去,使她的长脸生出几分安定。窗帘在她的指令中被我重新拉开后,深蓝色金丝绒落地帘幔后面的纯白色乔琪纱底幔露出纯洁的收口,她望着那一抹纯白色,脸上慢慢绽放出笑容。
你这个人还挺有意思的,让你来你还真就来了。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用的是翘舌音。
我也觉得挺有意思的,我说,你可以直接把他电脑里的相片打包发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