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梦中(3)

后来他们不再说话,我心想自己很有可能要跟姑姑去城里生活,我想努力记起姑父长什么样子,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曾来过我家一次,那时我还小,只记得他很瘦,不怎么说话。

我若是跟姑姑进了城,以后可能就再没机会回青木镇了,我会去城里读书,跟城里的孩子做同学,不过不管去哪里,我都不会再受欺负了。我幻想着到了那里的生活,听说姑姑家住的是楼房,很有可能我会有一间自己的屋子,屋里的墙壁雪白雪白的,窗口前会有一张书桌……我现在就希望这场葬礼快点结束。

第二天棺木运来了,姑姑替他穿上从城里买回来的深蓝色寿衣,用湿毛巾将他的脸和手擦干净,最后大伯和赵仓俩人把他抬起放进那个褐红色的匣子里,盖上盖子,又用十几根很长的铁钉钉死。只有姑姑哭了两声。租来的音响里响起哀乐,村里人开始进来烧纸上香。我穿着孝衣跪在棺材边,来一个上香的磕一个头,像个滑稽的牵线木偶。

下葬的那天,我看着抬棺材的人们将那口棺材和妈的并排放在墓穴中,在心里自我安慰说,这不过是个形式,妈已经摆脱了他,而且人死如灯灭,所有的一切对他们来说都没有意义的。但看见妈的棺木重又被挖出来暴露在天日之下,我还是没忍住,悄悄地落了几滴泪。

姑姑回城了,她对大伯说一两天内就给他回电话,我知道他们指的是什么。我跟大伯到了他家,大伯家与我家只隔两条街。走在街上,感觉人们看我的眼神跟往常不一样了,从他们身边走过时,听见他们低声说着什么,让我感到很不自在。盼望着姑姑快点回来接我,此刻我是多么渴望马上离开这里,离开这片生活了十来年的土地。我知道它已不能再为我提供成长所需要的养分了,再在这里待下去,我要窒息了。

中午在大伯家吃过饭后,我又回到我家,将打算带走的东西全装进一个黑色提包,有我的衣服、学校发的课本、铅笔盒、弹弓、小刀,还有一本《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这本书是去年妈在我生日时送我的礼物。

我枕着这个提包躺在炕上,眼睛盯着房顶上糊着的泛黄的旧报纸,想努力辩认出上面写了些什么,只是因为无事可干。我成了孤儿,这个念头出现在脑海中时,我突然感到有些害怕,对以后的生活有些担心。我闭上眼睛,想要忘掉最近发生的这些事情,一个奇怪的想法在我的意识中闪过——要是能回到婴儿时期,或是回到母亲的肚子里就好了。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响起敲门声,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好似妈搂着我,用手轻柔地抚摸着我的头说,俊俊不怕,不怕。外面响起咒骂声和瓷器破碎的响声,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刺鼻酒气弥漫,我闭上眼睛,感觉他就贴在我脸边,并且粗重地呼吸。我睁开眼,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冷冰冰的炕上,妈不知去了哪里,我下意识地号啕大哭……

我醒了,并没有哭。我看看窗外,已是黄昏。我下地提起提包,往大伯家走去。路上我碰见陈一峰,他的第一句话是,韩俊,原来你爸真的死了。说完他又补了一句,人们都说他是喝酒喝死的,是吗?以后我得劝我爸千万不要多喝酒。我说,怎么,怕你爸也喝死啊?他死了,不就没人管你了吗?他说,我想他还是活着好。他看我提着提包走得费劲,就过来帮我,一人拽着提包的一条提带,并排走在镇里并不宽阔的水泥路上。一路上有好几次想告诉他,我可能要离开青木镇了,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也许我是怕他不信,就像他不信我告诉他的那个秘密。

两天后,姑姑回来接我。走的时候她问我都带什么东西,我把提包提出来,说都在里边了。她问我还去家里看看吗?我说不用了。她说,那我们今天就走吧,坐中午一点半的那趟车。好,我说。

我们下车时,我问姑姑几点了?她看了下表说,两点四十。我便知道从青木镇到姑姑家所在的城市坐车得用一小时零十分钟,应该有百十来里地。我心想,若是步行,说不定两天两夜也回不去。姑姑家并没我想象的那么大,也不豪华,姑姑给我找来一双旧拖鞋让我换上,是大人穿的,我穿上有点大,走起路来很不跟脚。我发现,姑姑家除了客厅外,还有两个房间,其中那个大一些的房间里放着一张双人床,还有梳妆台和一个小书架,另一个房间里除了一排衣柜外,还有靠墙的一张沙发,姑姑把我的提包放在那张黑白格子的沙发上。我想以后这就是我的房间。姑姑跟我说,要做个懂事的孩子,平时勤快些,尤其是姑父在家的时候。我点点头说,知道了。我听姑姑说,姑父要晚上才回来,想到要见姑父,心里有些忐忑,担心他会不会不喜欢我。

姑父的样子与我记忆中的形象有很大差别,我不知道是自己把他跟别人记混了,还是他随着时间的流逝变了样儿。他微胖身材——并不是我记忆中的偏蝆——有不少白发,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走路时脚后跟总是抬不起来。他话不多,姑姑指着我跟他说,这是俊俊,他只嗯了一声。我低低地叫了声姑父,他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径直走到餐桌边,拉开椅子坐下。姑姑向我使了个眼色,我便跟她一起到厨房端饭端菜,她在厨房小声跟我说,你姑父就这性格,对谁都这样。我点了点头,感觉她也有点怕姑父。

晚上姑姑将沙发翻折几下,便成了一张单人床,姑姑铺好褥子和被子,跟我说,以后你就睡这儿吧。她还说要我每天早上起来后,把被子和褥子叠好放进对面的衣柜里,再把沙发恢复之前的样子。记住了吗?姑姑看着我问。记住了,我说。那天晚上,我数到第一千零四十五头羊时还很清醒,觉得自己像一只进了别人家羊群的羊羔。

第二天早上,天还不怎么亮,我就起来把被褥叠好放进衣柜,又把沙发恢复好,之后便待在自己的屋里听外面的动静。我一会儿坐在沙发上,屏息静听,一会儿站起来在狭小的屋子里来回踱步,为了不发出声响,我没穿拖鞋,像猫轻柔地抬脚落脚。我来到窗边,窗外的一棵柳树上有几只麻雀在树梢间跳来跳去,偶尔发出几声叽叽的叫声。我听到外面有人开始走动,马桶冲了两次,水龙头被打开,锅放在煤气灶上,火喷出来……我猜测姑姑在做早餐。几分钟后,姑姑推开门叫我出去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