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友素描(三题)(2)

久别重逢,大家吃得兴高采烈。最后一道主食有美好的寓意,叫“一帆风顺”,黄灿灿的油炸食品,散发出久违的土法榨豆油的香味儿,船身和船帆由油炸食品拼接而成,精致,诱人。

豆油鼠举着筷子,招呼大家动箸。我搛起一片油炸食品送入口中,登时,一股当年化肥厂食堂馒头的酵母味儿溢满口腔。

臭棋汪

那天在工友酒家“化肥厂”包厢聚餐,开席前,一个肥头大耳、大腹便便的中年人过来寒暄,我一时错愕,想不起是哪位。他指了指鼻子上架着的眼镜,说,想不起来?

看着他酒瓶底儿般厚重的镜片,记忆刷一下就被扯回到二十多年前,我脱口而出:臭棋汪,汪彪!

他握着我的手紧了紧,又摇了摇:哈哈,张哥记性好。

汪彪是机修车间技术员,我之所以记得如此深刻,是因为当年他曾经做出一副令全厂皆叹的象棋。汪彪毕业于机械学校,进厂不久,他不是凭自己在工作上的成绩,而是凭他偷偷干的一项私活,展现了他技术的精湛。他用16毫米厚的钢板,车出直径28毫米的32枚棋子,刻出车马相(象)士(仕)将(帅)等字样,凹处涂黑色、红色油漆,16枚黑子,16枚红字,握在手里沉甸甸、滑润润的。这副棋在汪彪手里还没焐热,就被收缴上去。书记看到这副棋,拿在手里掂了掂,说,这狗日的,技术不孬。这副棋子再精致,因为是用公家材料在单位做出来的,可能还占用了一部分工作时间,汪彪被总经理在全厂职工大会上点名批评,并被“请”上台念了检讨书,据说还被扣发了一个季度奖金。

职工大会以后,全厂1200多名职工,都认识了这个戴酒瓶底儿眼镜、豁了两只门牙的瘦瘦高高的家伙。不过那时候大家都喊他小汪或汪彪,臭棋汪这个绰号在当时还没有诞生。

汪彪爱下棋,他利用休息时间,几乎和全厂所有会下棋的职工交过手,胜多,负少。一圈走下来,他选定十多位能与他抗衡的对手,经常找他们切磋。有败在他手下的职工再来找他下棋,他往往嘴一撇,说,去去去,练好了再来找我。

有天下班不久,汪彪拎着一副象棋,找到书记办公室,敬书记一根烟后,把象棋往书记办公桌上一放,说向书记讨教。书记说,还要工作,没时间。汪彪说,已经下班半个小时了。书记说,我们工作时间哪分上班、下班,找其他人下去吧,小家伙。汪彪眼珠子转了转,瞟到了我,对书记说,要不,我和您秘书下?书记说,那小张和这小家伙下两盘?我有时候也爱下棋,属于臭棋篓子之类。听到书记允许,我心底暗喜,就在茶几上摆棋布阵,和汪彪对弈。下了三局,两负一胜,但还是被汪彪归到可以经常切磋的对手之中。临走,他牛气烘烘地说,三局能赢我一局,不得了你。我会经常找你下棋的。这句“不得了”,我不知道是夸我呢,还是赞他自己?

和汪彪下了几次棋,彼此加深了了解。他豁了两只门牙的故事,也被他和盘托出。在机械学校读书的时候,某周日,他到市郊公园去玩,见公园门口,有一个人在地上摆着一局残棋,脚下的碎砖块下,压着几张钞票。他凑上去,听到旁边的几个人在琢磨着怎样走。突然,一个人拍出钱,走了几步,就赢了,钱被那人一收,冲摆棋摊的拱拱手,扭身就走。这么容易赢钱?汪彪就掏出兜里的十元钱,和摆棋摊的对弈,赢一局,再下,一连下了几局,手里就握了百把块钱。他想不能再下了,再赢摆棋摊的钱于心不忍。汪彪学刚才那人冲摆棋摊的拱拱手,他还要去公园里转转呢。没走几步,他就被几个人围住了,竟然也有刚才赢钱的那人。他瞅个空子,向外冲,没想到迎面一拳砸在他嘴上,一吐,和着血水的两只门牙滚落在地上……

那时候,化肥厂有广播室,下班之后,经常播放一些流行音乐。我和汪彪对弈,有背景音乐。有一天播放刘德华的歌曲,一首接一首,汪彪借机说,你们崇拜刘德华,我崇拜柳大华。柳大华是谁,我当然也知道,他是中国象棋特级大师,曾蒙着眼睛,一个人和十九个人对弈。

说某人下臭棋,是指他爱下棋,又下不好。但汪彪“臭棋汪”这绰号,不是因为他棋下得不好而得来的,反之,他下得挺不错,棋艺在化肥厂出类拔萃。汪彪有个习惯,去厕所解大手,爱带一本刊物,或《象棋》或《棋艺》或《象棋研究》或《北方棋艺》,蹲在厕所,他在熏天的臭气中,醉心于杂志上的棋局中。班长上厕所,问他,你待在这里有半个小时了吧?汪彪说,咋啦?班长说,在这里,咋也不如在车间看吧?汪彪说,上班时间,能看书?班长被汪彪问得接不上话来,临走,扔下一句:屙滑屎。这个“滑”,意为滑头。因有臭棋篓子一词,有工友创新,称汪彪为臭棋汪,没想到这绰号一出,不胫而走……

猛一与臭棋汪见面,竟然让我在很短的时间内,想起了他那么多的往事。趁着敬他酒,我问,你现在在哪儿高就?

臭棋汪说,被县青少年宫聘为中国象棋教练,培育下一代。

一旁的老李端着酒杯走过来,指着臭棋汪对我说,在厂里,我搞软的,他搞硬的,他再硬,没软的也不行,可我没那硬的,照样活得滋润。

大家一听,哈哈大笑。老李说自己搞软的,指的是他在厨房蒸馒头;而说臭棋汪搞硬的,是指他当年车出的那副金属象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