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她摸出一把口琴,日常藏在针线盒深处的,镀铬琴体早已氧化,上海牌字样变得斑驳了,中间夹的绿塑胶也不复清透,生了茧的指尖抚过去,软布擦个来回,心意未到,琴已自行凑到嘴边,那便嘬唇为哨,将气息聚合,向着那一个个碧绿小孔缓缓倾注,曲调竟全不曾忘。
音符与音符的间隙她想起弟弟,宋鲲鹏,是她的弟弟。
弟弟刚学会走路那个春天,父亲带他们回过自己从前下乡的地方,好像也在清明前后,记得乡间水汽蓬勃,丘陵地里,梨花颓了月光似的瓣子,油菜花烧剩了最后一点金,田埂上,糯米草舒展着绛红的臂,水娘花戴了满头米粒大小的黄朵儿,野胡葱青碧的细叶更是讨喜。尚未插秧的稻田中,长满三叶草,开出千支万支玫红小火把,水牛漫啃着,时时甩一甩尾,三两只白鹭落在树上,谁家扫墓的炮仗一响,便惊得呼啦啦拍起翼翅,绕住水田乱飞。
弟弟那日着实高兴坏了,撒开腿在田里爬,她自己则撅腚只顾拔野胡葱,父亲说了,连根拔起,敲掉泥,回去打个蛋,香喷喷炒一大盘。
直到弟弟拉到身上,难受哭闹起来,才发觉父亲失了踪。她急吼吼抱起弟弟去寻,翻过一片松柏坡,数条小径指向不同方向,根本不晓得该往哪边去。弟弟还在抽噎,鼻涕眼泪一股脑儿糊在她脖子窝里,她便唱首歌逗他:水娘花,做粑粑,访人家,访的哪一家,访的外婆家,访家做什么,明月话桑麻……
走啊走,唱啊唱,哭声稀了,弟弟皱起眉心睡着了,再转过一道弯,就看到清溪对过,竹林那边,幢幢二层土砖青瓦房舍,乍现眼前。
她继续吹,吹至主旋律,音符如浪涌,句句激荡,层层堆叠,忽又忆起弟弟上初中,一日往乡下打电话,问她,鲲和鹏是不是很厉害,他在语文书中学到,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弟弟正变声,听他讲话涩涩的,剐着耳膜,她想起谁提过一嘴,男孩的名不该取得太大,怕遭老天爷嫉恨,要将他收走,是以乡下人家生了儿子,都叫铁柱狗剩二傻的。不知父亲老来得子是如何欢喜,竟连夜翻字典,给弟弟取了这惊世骇俗的大名。
她不欲顺着鲲鹏的话往下说,只问寄回去的钱收到未,家用够不够,匆匆挂断。
再过几年,学习不如她的弟弟,果然未能考取本科,父亲咬牙,将下岗的遣散费连同她嫁人的彩礼,一并交给中介,终于还是送去了圣彼得堡。
弟弟离开那个早晨,她恨父亲不公,赌气未见最后一面。彼时哪会知那便是最后一面,不然,就把所有钱给了他,房子给了他,父母的爱也都给了他,她也不舍得气他吧。
如果从古至今,瓜瓞绵延,无非对女子盘剥,千怪万怪,却也怪不到弟弟头上,他是她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亲,是她看着长大、独一无二的弟弟啊,怎就糊涂了。
后来她看他寄回来的信,随信附的数张照片,青铜骑士雕塑,圆形穹顶宫殿,涅瓦河上的浮桥,夏日夕照,冬夜霰雪,她的弟弟,最优柔无辜的一个,自照片中向她笑,且忧愁地耸起肩。她向七宝指认,舅舅,这是七宝的舅舅。
一曲吹完,泪爬满双颊,忽听七宝自楼梯奔下,妈,妈,外公倒在地上,起,起不来。
轻度脑梗,入院一周,父亲见天嚷身上痒,出院归家,宋春芽便煮好几锅艾草菖蒲水晾着,预备给他泡澡。
父亲抱了浴巾衣物出来时,见茶几躺椅事先挪至角落,当中摆只硕大充气浴缸,连接脚踏式气泵,母子正张罗着往内里充气,他张嘴便骂,明明有木澡盆不用,钱多了不如从天台往下洒,何必费这些事。
宋春芽青着脸,眼皮低垂,只管用力踩踏。塑胶泵伸缩间,浴缸慢慢支棱起来,四四方方,倒像无盖的棺材。
父亲越看越来气,扭身又进了房,门一掼,衣物往床上一摔,不洗了。
那边父亲犯犟,宋春芽还顾不上去哄,这边七宝又摆弄起洗澡水。七宝,七宝,她强压住委屈,莫要闹了,水都洒出来了,地上滑。
住院时隔壁床那老头,便是洗澡时摔坏了脑瓜,父亲家的装修其实大差不差,四壁卫生瓷砖铺到顶,底下配马赛克,架不住肥皂沫子和通风不良生出的滑溜溜的垢,老年人骨头脆,经得起几下摔,都想在前头了,砸钱买下这充气浴缸,他非但不领情吧,反把她骂了。
咳,可别指望他会反省,指不定还在哼鼻子,想着骂就骂了,又不少块肉,敢跟自己父母较劲记仇,分明就是不孝女呢!
正支绌,忽听父亲在房中咋呼,来啊,快来啊——他从不叫她的名。宋春芽感到自己的心脏咯噔一下,耳朵都尖起来,难道又脑梗了。
她即刻将门撞开,却见父亲并没有旁的事,又歪在床上,摩挲电话机呢。她揉着肩膀,忽觉得自己同他生得好不挂相,只需将头发绞短,圆鼓的金鱼眼,蒜头鼻,嘴角下撇,短下巴,连法令纹都一色一样。
电话,电话,他手指抖颤,这几天没归家,有没有来过电话。
她还能说什么,只得依言过去,连番揿电话机上的小钮,没有,她冷冷宣判,再说,不是办了来电转接到你手机,真有电话,出去了也该接得着。
父亲晃晃脑袋,一脸懊恼神色,来电转接,好像是有那么回事,多少年前办的,又给忘了。
她心力交瘁,老人手机明明就在裤袋里,电量满格,按键醒目,声音响亮,二十四小时待机,担心什么呢,说白了,他对弟弟的每一次关切,就是打在她脸上的一记耳光。
实在不愿再与他多言,于是说声水凉了洗澡吧,她率先行了出去,他终于难得勾了头,乖乖起身跟住,好像成了她的老年儿子。
这一会儿工夫,艾香气弥了满屋,七宝已脱得溜溜光,半截胳膊藕节般自药水缸中探出,外公,外公,快进来。
父亲望了眼宋春芽,有些踌躇,遂背转身去,磨磨蹭蹭解扣子,松皮带,拉拉链,脱至只剩一条底裤时,身体的热力与冷空气相激,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便着急忙慌往那充气浴缸当中跨。
欸慢着点,她又从厨房拎来一锡桶药水,见状忙放下桶,两手稳稳地往他肋下架起。先抬一条腿,她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