鲲鹏来电(4)

这些手艺都是同她男人学的,包括配钥匙,不过她配得不甚精准,往往瞅着差不多了,捅进锁眼却纹丝不动。配钥匙的机器后面她摆一只窄窄的铝合金玻璃柜,各色香烟槟榔口香糖打火机排列齐整,入夏另推雪柜出来,售卖冻水可乐老冰棍。

旁边原本另有一摊位,春夏卖肉丝袜,秋冬卖打底裤,一条条充气腿悬于半空,向着往来行人招摇,后做不下去要走,她也不惧独自一人腾挪不开,欣然接手,打印了收款码,请顾客自助购物。

七宝大起来,懂得生活艰辛,放了学倒也很乐意帮忙打下手,没事做的时间,就撅在缝纫机台边写作业。天长日久,左邻右舍了解她的为人,又听闻做过多年老师,寒暑假便将孩子领来,央她辅导学习,也是一笔小小进益。

她有只腰包,日常拴在肚腹间,内里除了钥匙零钱公交卡,另有一本小小账簿,一支原子笔,理发店谁赊欠一包白沙烟一条口香糖,服装店谁改了几回裤脚,乃至每日柴米油盐,学校校服班费,笔笔记得清爽。零票数了又数,一百一百拦腰捆住,去银行换整钞,张张粉色纸攒在铁皮月饼盒中,到了月底统一去存,为着还债,为着七宝念书、成家,为着自己养老,她想总归会有买房那日,再不必寄人篱下。

如此三五年间,攒下数万元,巷子里有个狭窄门脸出售,她不与父亲商量,做主买下,却不为自用,赁给两夫妻卖柴火馄饨,月租六百,一年七千二,不出十年可回本,往后都是净赚。

新近她又在朋友圈卖起牙膏洗衣液卫生巾,动手发发广告而已,不必自己囤货,谁人通过她的链接下单,商城那边直接快递,两成佣金按月结算。

临近擦黑,雨喷喷洒洒,街上少了人走,生意也寡淡,一名穿橘马褂的清洁工大婶过来蹭坐,与宋春芽聊天,要同她介绍对象。

对方在医院食堂做事,新近死了婆娘,人靠谱,有套单位福利房,女儿上了大学不必操心,大婶摊开巴掌一一列数,食堂不仅管他自己三餐饭,卖不完的包子烧卖鸡鸭鱼肉打包带回去,你母子都不用开火,一年省下多少花销,只是年纪稍大些,差两年满六十。

她笑笑,早年还真存着再找的心思,如今年过四十,熬得七七八八,加上给爷孙俩当家当得这样累,着实不必再添一桩麻烦。

大婶啧啧称奇,年纪轻轻怎能就这样潦草自弃。

她笑,闲来手机追剧,剧里的都市那样光亮,剧里的男女活得那样轻易,她是想不透,面前这座小城,倒像燃尽的炉渣,疫情一折腾,沿街门店纷纷关张,只剩老年人穿睡衣裤在街巷游荡,而她自己,更活成了被生活包缚缠绕的母蜘蛛样。蜘蛛才好呢,八条腿,她恨自己只得一双手一对足,还有什么好讲,无非豁出命去拼罢。

讲着讲着,不知怎的讲起自己生七宝的事来,2014年夏天,那时宋鲲鹏堪堪大学毕业,决意留在俄罗斯找工作,紧接着就失联,打电话问室友,只说来过三个人,将他的一应物事打包带走,没作任何说明。

七宝胎位不正,生产时大出血,父亲竟将她撂开,火急火燎跑去北京,找大使馆,找媒体,闹着要过境寻亲,而她在手术台上,感到生命力一点一滴离自己远去。

好多年没想过这事,细算起来,是从那往后,她才真正变了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吧。有什么帮助呢,生来贫穷,偏巧又拥有过多的情感,只会令人脆弱,乃至万劫不复。

想开点嘛,大婶呵呵笑,满脸褶子嵌满汗与尘,我自己十四岁初中毕业,七十斤的身板,跟同乡去修水库,人还没有担子重哩,怎么不苦,只是不去想,只想着挣了工分好给家里养两个弟弟,后面父母亡故,一路抚育弟弟长大成人,读大学,分配工作,讨婆娘,哪样不是靠我,到现在他们有他们的家庭,我拖我的垃圾,只要有口饭吃,无灾无病,就感激不尽,现在日子好过了,人倒像玻璃样容易碎了。

宋春芽呆呆睇住大婶,给他养老送终是我,去问神只问弟弟,想都想不起也问一下我,以为不在乎了,但,还是会痛。

大婶摇头,讲不得的,都是命啊。

雨后的垃圾车分外沉重,大婶将斗笠系牢,两手把住木质横杠,佝腰缩背,一步步踏进水洼,灰色泥点四溅起,去得老远了,那抹橘仍在扎眼。

春雷动,沉闷闷,欲言又止。街灯映了柏油路面,小河流般柔滑锃亮。唰,唰,公交与私家车交替行进。金沙金粉筛落的雨呵,梧桐的叶芽眼见着一日膨大过一日。

在这无端感伤的时节,没有谁为谁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