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城(4)

他抬起手,胡乱地抹了抹脸,又伸手去握了握父亲的状如鸡爪的枯瘦的手。那干枯的手指上还夹着连接仪器的线夹,他不小心把那夹子给碰掉了,身后的护士快步上前,给重新夹好了。他抬头,与那护士的眼神撞在了一起,她匆匆转身,飘也似的走了。

还是那位理平头戴黑框眼镜的医生,又是叭的一声让办公桌上的那个方盒子亮起灯,片子是已经放在那上面的了。医生这次用手指指着片子上的某处,说:“脑干出血,量大……”谢明感到天旋地转,医生的话,他只听到开头和结尾:“随时有生命危险,不可逆了。”医生又问,是继续抢救,还是……他粗暴地打断医生:“全力抢救!”然后,他昏头昏脑地在医生递过来的几张单子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回到病房,谢明把床尾的方凳移到床边,他坐在凳子上,紧紧挨着床,握着父亲的手,那双干烫的手不时抽搐。谢明要小心地护着插在他手臂上的输液管,一滴滴延续生命的药液前赴后继地注入这将腐朽的躯体。

叶敏发现,谢明在他12床旁已经守六七个小时没动弹了。她进进出出了好几趟,他都没有抬头。但她确定,他是已经认出她了的。因为,他们之前目光对视的那一瞬间,她看见了他眼里的迸发的火花。而且,那火花让她突然想起了一桩二十年前的旧事来。

二十年前,她刚到县医院上班,她记得是冬天,对,确定就是冬天。她父亲叶师傅被人送到急诊室,巧了,她也正在急诊科轮岗呢。父亲是被一个细高个儿的男孩扛进急诊的,叶敏一看,父亲裤腿往下淋着水,脱了鞋袜的光脚明显是被开水烫伤了。那天,她从男孩手中接过父亲时,两人四眼相对时,她被男孩灼灼的目光给逼得连忙转了脸。

护士台的呼叫铃又响了。12床。她随值班护士一起进了病房,谢明几乎贴到了12床老人的脸上,大声喊:“爸爸,爸爸……”心电图已经是条直线了。医生、护士开始了紧张的抢救。她拽了拽谢明的手臂,谢明回过头,狐疑地望着她,她示意他起身,他迟疑了一瞬,便起身退后,把位置让给了实施抢救的医生。

抢救一直持续到下午五点,医生又找谢明谈了话。谢明明白医生的意思,父亲的生命已经无法挽回了,现在的抢救,是在拖延,说白了,就是为了家属获得安慰。谢明在美国待了这些年,之前是对在美国一些州已经合法化的“安乐死”是认可的。可是,现在,大事临到了自己头上,他怎么也下不了决心,对医生说放弃。

直到晚上七点,谢明看着父亲越来越频繁地抽搐,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痛苦,他才走出病房,去找医生护士签停止治疗单。

“叶敏的外卖。”刚到护士台,谢明被“叶敏”两字激了一惊。护士台外,外卖小哥拎了一包餐品,喊人收货。

谢明听到一个略带沙哑的嗓音从里间应了一声,紧跟着,一串很轻的脚步声带出一个纤细的身影,她没有穿工作服,一袭白衣,没有戴口罩,裸出一张妆容明艳的美人脸。

“你……”

“你……”

俩人再次异口同声。

停药后的谢正贤于晚上9点19分停止了心跳与脉动,被宣布了死亡。

那一刻,谢明石化一般立在父亲面前,他没有流泪,甚至感觉不到有多难过,他有种被掏空的感觉,脑海里全是不停抖动的雪花点,和三十多年前,家里新买的那台黑白电视机上的雪花点一样。那时,母亲在房间里凑着电视机调台,父亲在屋顶上旋转电视天线的方向……现在,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已经下班的叶敏护士长没有离开,她吃完外卖,又换上了工作服,她甚至亲自参与了谢正贤的临终护理,并向谢明表示了安慰。

望着被白床单覆盖的父亲,一直不动声色的谢明突然扑向父亲,大放悲声。叶敏拉起他,轻声说,护工来了。

他踉跄着起身,一头扎向叶敏。惊得外人大喊:“干什么,快放开护士长!”他被人当作滋事的患者家属,被两个来运尸体的护工将他一把拉开。

叶敏冲护工摆摆手,说,你们先去吧。

谢明保持着被护工拉开时的姿势,躬着背,端着肘,叉着腿站在那里,他在虚拟着与一个人拥抱,与叶敏拥抱。

“叶敏,原来你就是叶敏。”谢明听见自己说,这句话,被他用普通话说得很像话剧腔。可谁又能说,人生不是一场悲喜剧呢?

“是的,我是叶师傅的女儿。当年,是你送我爸到医院的。”叶敏望着他,她说的是寿州土话。

“叶师傅说,要给我介绍一个女朋友,我记得,他说过,女孩叫叶敏,在县医院工作。但他没说,叶敏是他女儿。我那时年轻,谈恋爱之心迫切,听他说了之后,就一直蠢蠢欲动地想尽快见面。那天下午打球,我崴了脚。去县医院拍片,给我拍片的放射科医生,就叫叶敏。我以为她就是叶师傅要给我介绍的叶敏……”

叶敏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走吧。”

他们一起走出住院大楼,出医院大门的时候,他们都愣住了,不知该往哪里走。叶敏不想告诉谢明,其实,是她自己总向父亲打听,那个送他看急诊的小伙子的情况,父亲才想给女儿牵红线的。只是,世上事,总爱阴差阳错地戏弄人。

医院大门口,是不容怀旧的,出租车司机不停地搭讪、按喇叭。谢明索性拦下一辆车,让叶敏先上,他坐在副驾驶,对司机说:“去孤城转一圈儿吧。”司机嘴碎,不停地说:“古城?你是外地人吧,我们当地人把老城区就叫城里。俺们这里,虽然是新建的,但地底下,还老挖出宝贝呢,这在古时候,都是城……好咧,去古城!”

坐在副驾驶,谢明习惯地按下了车窗玻璃,风伺机钻了进来,他又赶忙关上了车窗。车窗外,高楼林立,道路宽阔,连一点儿他熟悉的影子都找不见了,更别说“古”。这座曾当过十八年楚都的古城啊,其实,早已成了孤城。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更别说一座城。他在心里宽慰自己似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