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城(3)

他记得十一岁那年冬天的一个傍晚,他放学回家,看见爸爸爬到了屋顶上,在屋顶竖一根绑着电视天线的竹竿,家里买电视啦!他开学地在院子里蹦了起来,周围邻居家的屋顶上都竖起了电视天线,他一直眼巴巴地望着,做梦都想自己家的屋顶上能长出那样的天线来。

推开门,他看见房间里果然放了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妈妈凑在电视机旁旋转频道按钮,弟弟搂着妈妈的腿,伸着头望着满是雪花点的电视屏幕,他的心在怦怦地狂跳着。那种梦想成真的快乐,让他简直想哭。

那天吃罢晚饭,也就是喝了碗绿豆、山芋稀饭后,他趴在饭桌上写作业。平时,他写作业很专心,那天,他一直支棱着耳朵听里屋的电视声。《新闻联播》播放完了,播天气预报,播广告,又播了本省的新闻。他心猿意马地写完作业,把摊在桌上的书本、文具收拾好,去打水洗脸洗脚。他刚把洗脸水倒进脚盆,突然听到一阵很惊悚的音乐从里屋传来。他把脚放进盆里使劲踩水晃悠了几下,发出一阵阵很响的水声,赶紧急吼吼地擦干脚往里屋冲。里屋铺了两张床,他那张小床是一扇旧门板架在两条木板凳上做成的。妈妈回来前,家里只有一张床,他和爸爸睡。妈妈回来后,爸爸不知从哪里弄了扇旧门板帮他搭了这张床。他脱衣上床,看见电视上出现了一个美人,一转身,就变得青面獠牙了,他吓得发抖,弟弟在他妈妈怀里都吓哭了。妈妈哄他,宝贝不怕,不怕。他躺下,歪着脑袋,冲着电视,看到吓人处,就把被子往上拽,拽到半蒙着眼的地方。一集电视剧很快就放完了,再放下一集的时候,他才知道,这就是《聊斋》。在学校里,同学们下了课就说《聊斋》,这下,他也有话可说了。奇怪,他看着看着,居然流泪了。

很多年之后,他再看电影《画皮》时,也是看着看着就流了泪。那是他最后一次和叶敏约会。影院里,叶敏悄悄地递给他一张纸巾,他接过来,用纸巾捂着嘴,轻轻地咳了一声,才把纸巾迅速地上移,揩掉了落在腮上的泪。那一年,他三十岁,叶敏也二十九岁了。他们本该在两年前结婚,但他突然在那年考上了研究生,要离开了小城,去省城读书。那意味着,他连过去那份微薄的中学教师的工资都没有了,他对叶敏说,等等吧。

看《画皮》的那天,叶敏去省城找他。在他的宿舍里,她第一次拒绝了他的求欢,而是坐在他的对面床上,有点庄重地对他说:“我们分手吧。”

他没有说话,像往常她来探望他一样,出了宿舍后,他们去吃小吃、看电影。电影散场后,叶敏主动把手伸给他,他紧紧地攥着,牵着她,默默地在风里走了很久。

他很快得到她在小城结婚的消息。他记得她曾经说过的,女人三十岁之后结婚,穿上婚纱化了妆,简直就像演《聊斋》,女人最不禁老,老女人再化个新娘妆就像鬼一样丑!她不想像鬼一样丑,所以在三十岁之前嫁掉了。

谢明听着隔壁传来水声,她在洗澡吧?刚才也不知到底怎么了,怎么就那样了呢?或许,是因为她的眼神和身形,有那么一点儿,有那么一点儿像叶敏?

叶敏回到自己房间,关窗拉窗帘时,发现天麻刺刺地,就要泛蓝了,那种接近紫色的蓝,像隔着皮肤的静脉血管颜色。

她把自己掷向那张软塌塌的、看起来很不洁净的大床上。她用冰凉的手指沿着脸、颈、胸、腹一路滑下去,瘦得鬼似的!她在心里骂自己。贱货、婊子、傻逼!她继续骂。骂完了,翻身朝下,把头蒙在被子里哭。哭老天爷对她的不公,哭自己的不长心。哭累了,也哭热了,她掀开被子,下床,去卫生间。镜子里的脸去演《聊斋》里的女鬼都不用化妆了,她有点鄙夷隔壁的男人,看来真是憋坏了,那么一表人才的,居然连她这样来路不明的女人都敢搞。男人真不是东西!

这么一想,她有点心酸。她怎么就成来路不明的女人了呢?如果不是遇到那个畜生,她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一步?被人卖了都不知道!她狠狠盯着镜子里那张黑眼圈、肿眼泡,法令纹深重的残败的脸,恨恨地怪人怪己。她打开水龙头,水汽冲到了镜子上,盖住了镜子里的那张脸。她把毛巾打了香皂洗洗搓搓后,浸了热水,绞干,敷眼。

一个半小时后,她走出房间。旁人看到的是一个袅袅婷婷的美人。她随身携带的超声波美容仪、玻尿酸面膜、去黑眼圈眼膜和成箱的美妆工具让她有了一张不易被揭的画皮。就这样走在街上,谁也看不出,她已经四十岁了。

在去医院的路上,她有点后悔,如果他认出她怎么办?多尴尬啊,一个病人家属,一个护士长,居然搞起了一夜情。出了酒店,她自己都感觉这事有点恶心。可是,夜里,她真的控制不住自己,她就是想毁自己,这么多年,对那个畜生,她全身心地投入了,结局怎样?她满心都是恨啊,这恨要把她给燃爆了,她只想找个男人,随便什么男人,把内心汹涌泛滥的恨给释放出来。她没有想到,居然遇到了他。不过也算幸运,至少他是个知名知姓的人,昨天聊了两句,知道他还是位博士,在美国大学里教书。跟这样的人一夜情,倒也值了。畜生偷着出了国,我在家偷国外回来的人,挺好,值了——她这么想着,内心充满波澜地走到了医院。

还没到科室,叶敏就接到电话,大夜班的护士急慌慌地说,12床病情危急,需要家属签字,但一直联系不上家属。

说话间,叶敏已经到了护士站,给她打电话的夜班护士见到护士长,立马挂了电话,向叶敏报告病人的情况,说是医生已经在抢救了。叶敏迅速换好工作服,进了谢正贤所在的ICU病房。“患者高热,双侧瞳孔散大,之前呼吸骤停,经心脏按压,心内注射强心针,刚刚恢复心跳。”在谢正贤的病床旁记录患者出入液量的护士向叶敏报告道。叶敏查看了谢正贤的气管插管口,查看了他身上各个管道的连接情况,又观察了一下他的二十四小时动态心电图与呼吸机上的数值,简单向病房护士交代了几句,就出了病房。

她走到值班室与护士台之间的过道,掏出手机,拨打114,说查询寿州大酒店的总台号码。她口中念念有词地挂了电话,又重新拨了号,电话通了,她说请转901房间。几秒钟的等待后,她听到那个有点温吞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她努力让自己以医务工作者冷静专业的口吻对他说:“谢先生,请速来医院,您父亲病情危急。”她没有容对方回答,就挂了电话。她把手机装进白大褂上面的口袋里时,触到了自己怦乱的心跳。

谢明满头大汗地跑到护士站,护士略带责备地说,半宿都联系不上他。谢明只抱歉地说没注意自己手机什么时候弄丢了,便让护士领他去见父亲。父亲那瘦成干核桃似的脸,被一包管线绕着,陷在惨白的病床里,他那一张一翕的嘴上,生着乱如茅草的灰白胡须。谢明看着看着,泪就出来了。父亲,那个生龙活虎的父亲,几天前还在视频里骄傲地告诉他,自己保住了鸟岛,成了千万只鸟的恩人。说这话的时候,他还劝父亲,年纪大了,不要多操心那些事,那是环保问题,政府会派人考察的。父亲说,政府要管的事太多了,群众不去反映,很多事,政府哪晓得啊。说着,他还冲着镜头,举了举拳头,谢明知道,父亲那是在向他炫肌肉呢。真是个老小孩——谢明当时挂了电话还自言自语地笑着说了这么一句。

可是,就这么个老小孩,突然就倒下了。像一座塔,坍塌在荒草里,成了一堆破败的碎片。他从没想过父亲会倒下,他完全没有做父亲要倒下的心理准备。这次回来,包括昨天看到父亲,他都觉得,父亲会一天天变好的。他还想,等父亲康复后,带着父亲去趟黄山,听说,叶敏就在黄山呢。说不定还能见见她——此刻,他为这个昨天曾有的这个念头而感到羞愧,太不孝了,父亲病成这样了,他居然还会想见失联了十几年的前未婚妻。

“12床家属,请你去医生办公室。”护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