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杨树林,到达一个平台。雨雾缭绕,浸湿了我的头发。于妤送开我的手,蹲下去,敲敲地面。大树颤动,它又重新组合,形成一个竖起的人工湖。
我们钩在水面上,沿着湖面向上攀爬。许多鱼跃出水面,砸在我的脸上。我感到隐隐作痛。在湖面形成的镜像中,我看到我的脸中有许多鱼在游,我张开嘴,鱼跳起来,游进我的胃里。我想起了胃部的灼痛感,现在只觉得有许多腥味。
在寝室里,就像鱼游在我的胃里,我会感受烟味、鱼味,或是其他的什么气味。也有霓虹从窗户穿进来,与各种气味交织,我甚至觉得霓虹染上了这种气味。它像个环卫工,每天晚上七点准时进入寝室,收集这些气味。
但我的衣服上,我的身上早就染上这种气味。于是我游进水中,如鱼游进我的胃。我在湖里翻滚,吐出许多气泡。有的气泡也会变成小鱼,跃出水面,游进于妤的胃里。
有些意义难以理解。多年前的某个夏天,那时我还没去长沙,在济南读书。学校有一处废弃的人工湖,大坑里,种满了许多白杨。杂草肆虐生长,以另一种意义上的水填满人工湖。我从图书馆后面走,从小路走下大坑。拉拉秧拴住我的双腿,勒出许多痕迹。在几栋大楼的环绕下,这样一处绿色海洋,生存繁衍。我会走到海洋的正中央,从那里望,白杨林的缝隙中,一栋现代化的、具备许多镜面的大楼会出现我的视野里。镜面对面有另一个人工湖,湖中也有另一个我。
安寂,我只会听到杂草互相缠绕的声音。我甚至躺到草丛中,让它们像坟墓一样将我掩埋。天空不时有飞机掠过,有的会坠下去,爆炸,然后变成许多花朵。我也在这里变成花朵,隐匿在草丛中。如果我在说梦话,梦境就要开始了。我会记住草丛中某个蚂蚁开设的餐馆,去做顾客;也会记住白杨构造的几处悬崖,和其他昆虫去攀爬。蝉鸣声到来,喧闹中,加入摇滚乐队,大喊,跳水,开火车。我会做许多不合宜的事情。
但电话被拨动,铃声响起时,我的隐匿就结束了。这时,我就要重新返回大楼中,用另一种方式生活。我的毕业设计还未结束,我在手机中种植的蘑菇需要培育,等它们长出来,我会用小刀轻轻割断,修建成各种形状,做出一些菜,在房间中招待顾客。
于妤游下去,把我拽上水面。她说:“我送你的樱花呢?”我说:“你什么时候送给我樱花?”她说:“这不重要。”于是我们继续在水面攀爬,到了岸上,于妤找到公园椅,我们坐下去,凝视波澜起伏的水面。
五、
这棵树多高多美呀。从镜面中的我们生成的树,可以变成任何状态。我们走遍湖边的任何位置,石滩、树林与灌木丛。于妤再次攥住我的手说:“我想走得更远些。”湖面倒映着的、过去的视像,在无声地播放。我说:“我们要去哪里。”她告诉我许多事情都不是需要定义的,所以不必在乎要去哪里。
我说:“好,那我们去看樱花吧,现在正是樱花的季节。”她嫣然一笑说:“好的。”拉着我起身,从湖边离开。我们向前走着,湖水起伏、交换形状。
这是另一个位置了。两旁的樱花结满了树干,白色的雪一样覆盖,风吹起来,就会下雪。鸟雀不会在深处的丛林里栖息,它们也会出来,在雪上交换话语。我牵着于妤的手,顺着樱花大道散步。樱花上也有许多我们,他们在花瓣里交流,也向其他的我们交流。
这样现实就不远了。我们在第三根树干上,也在其他的许多根树干上。这一刻,我想起了我是有影子的。他会隔着镜面触及我的手指,从我这里取走我的记忆。
我问她:“你是否可以假装我的影子?”她捧起我的手,握紧,说:“好。”于是我把她放到花瓣上,她冲我吹口气,烟雾缭绕我的视野,然后她就变成了一朵樱花。我会轻轻拂动她的花瓣,呼吸她的气息,像镜面中的我一样,从她那里取走记忆。我会变成一片叶子,包裹她的身体,在风涌来时,用身躯遮住她的花蕊。养分从我这里传输,构建她红润的脸颊与悦动的呼吸。
风会变大,我们都被带走,云朵般在天空中飘荡。我们飘出镜面的缝隙,在十字路口,在许多海报中。于妤的广告更换成百事可乐。我说:“你换了代言。”她说:“现在那不是我。”
我们在许多影子上飘,有时会落到上面,现在我听不到它们的歌声了。我们飘到现实的樱花大道中,这里有许多人,也有许多樱花在飘。我们混入其中,假装是它们的一员。我听到了许多声音,喧闹声在飞落的花朵间荡漾。我看到于妤变成的樱花不见了。我在樱花气味寻找着她的味道,重复呼唤着她的名字。其实我早就知道我该怎么做。可她变得隐匿,混入其他樱花之中,飘荡着,像下起了雪。
是的,下起了雪,镜面和镜外都下起了雪。我会落到某人的头上,听着她的自语。
她说,你可以记住更多。我说不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