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落单的浣熊,在树上以各种方式爬行。它会像老人一样站起,佝偻身体,张头四望,眼神迷离,没有任何方向。从桉树爬到榆树,从榆树爬到松树,一个方向到另一个方向,走太多,自己会形成一个漩涡。去动物园,站在其他浣熊中间,它会变得更加孤单。它的心脏会垂到地上,让游客得以观望。那红色的心脏,却流露出黑色的影子。它继续爬上动物园的假树,在玻璃幕墙内,观望墙外的观望它的观众。站在人群中,没有影子的我在其中观望其他人的影子。
于妤在玻璃上打开一个狭口,很窄,像刀子划过纸张的伤口那样窄。她放倒我的身体,从影子中抽出一根黑色的擀面杖,将我擀成薄薄的一张,投币一样塞进缝隙。
在镜面中,我看到玻璃里的我,他的颜色比我更黯淡。他在我手掌处吹气,很快我恢复原样。他说抱歉,我把你吹得大一点。我说,胖一点没关系,我太瘦了。于妤进来了,玻璃里的她也将她吹回原状。我甩动胳膊,走过去问,接下来去哪里?于妤活动关节,说我们到了。她指挥着玻璃里的我们开始交织,像俄罗斯方块一样堆积。我的手和她的手,我的心脏和她的心脏,紧密,带有节奏感。
镜像里的黑暗开始落幕,在戏剧开始之前,我们身体结合的位置已长出一棵巨大的镜面树木,像一个城市,里面长满我记忆的每一个片段。
大学时,我曾这样看过演出,那是第一次去音乐节,一个人,在海边的沙滩上。海面的暗影映出舞台的另一种形状,我背对人群,坐在沙滩上,听着大海浪花卷起、打散,独享另一面的演出。
我问她有没有去过音乐节。她说没出名时,在音乐节演出过,唱的是一首别人写的歌。
她走到浣熊的漩涡上说:“走吧,我们该爬树了。”
三、
树根处有阶梯,我想起曾经去武功山。那时正是草圃长出的季节,云海掠过,草叶摇曳。拥挤的人群中,我会数草,沿着阶梯,一根一根地数。现在在这样的镜面阶梯中,我也看着无数个被反射出的我,在镜面里和我一起往上爬。
这种单调时刻是需要讲述一个故事,什么故事都好,自身的、编造的、其他人的,都可以,以便于我们度过这样的时间。我记得于妤曾是民谣歌手。在学校附近的酒吧,我看过她的演出。
我说,你很少唱歌了。于妤说,广告太多,再加上拍电影,拿不出时间。我又说她的歌声很好听,现在还记得。她说太久了,她已经忘却那时的声音。
树木的镜面像水波一样荡漾,她在酒吧演出的影像被播放出来。暗色调的房间中,少许光芒打在舞台,她拂动吉他,唱一首流行歌谣。我看到我站在人群后面,注视着一群人的背影默默享受演出。歌曲具备节奏感,有人会大喊,有人举起手机拍摄,也有人从舞台上向下跳水。这些与歌曲毫不相关的事情正在轮番上演。
这是一个迷宫。一个存在许多出口的迷宫,但我无法判断哪个出口是我所需,只能在观察中回想关于我的解释。迷宫中会长出许多白杨,墙上、地上、天花板上,到处都在生长,像许多直线交织。我小心翼翼地在这样的白杨林中穿梭,树枝会划破我的衣服和肌肤。黑暗中,我嗅到树叶苦涩的味道,我丧失了这个夜晚。
歌声在树丛之间传递,伴有回声,不同人的声音在不同出口响起。我掰断一根韧性十足的树枝,将它作绳子,沿骨骼的缝隙贴紧,以这种方式成为白杨的一部分,以这种方式隐匿在迷宫中。这样我也是白杨了吗?这样我就不需要找到出口了吗?
是一种谎言。她说,从欢呼的人群起身,将啤酒喷洒到所有人脸上。我说,是的,这是一种谎言。欢呼声中,我加入了开火车的队伍,在人群中冲撞。下一首是摇滚乐。她说。像点燃大火,所有人都蹦起来,呐喊。我也是。
虚与实之间,我放弃了一种实的方式,得以融入团体之中。只有在歌声中,我也可以起舞、跳水。如果可以交换构建认识的方法,我不会以假装的形式进行。也许我真的可以是一棵白杨树,在迷宫中生长,和其他的白杨交织。
我们到了第一根长出的树枝处。像一座跨海大桥,它伸进迷雾中,不见踪迹。于妤说我们现在需要休息,树也需要,前方的场景还未构建完成。我们沉默地坐下。她帮我整理皱褶的衣领,拍打掉身上的灰尘。我说:“以前我曾是你的粉丝,你的歌我都听过。”她说:“我知道。但我现在不唱歌了。”我说:“所以我也不是你的粉丝了。”
于妤试图牵起我的手。镜面中,我看着她的行为,没有拒绝。她说:“你的手很凉。”“可能是肾虚。”我说。
“肾虚也许不是坏事,意味着你还有缺陷需要补足。”她握紧我的手说,“你出汗了。”
我说:“我们爬太久了。”的确,我们陷入隐匿太久。神思迷惘,在雾中、在镜像里失去未来。无数个镜面相互折射,让人找不到出路。她拉着我起身,我的脚下有另一个我起身,无数个我们在镜面上起身。
“看太多,会晕。”她说,“我们换一个场景。”我说:“好。”于妤敲敲树干,大树颤动,做许多排列的组合。她拉着我挂在空中,等待大树组合完毕。
一片向上生长的白杨林交叉着构成了天梯。树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繁盛,像绿色的棉花糖开始膨胀,然后爆炸。叶子下起了雨,在空中划出许多痕迹。于妤握着我的手,重新回到树干上,这次是许多白杨交叠的树干。
往上攀,于妤聊起我少年的故事。她对我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信手拈来。
你家开设地毯厂的时候,那时你还很小。你会在满是毛絮味道的房间里醒来,在木架之间穿梭,像在现在的白杨林里穿梭。走着走着,房间里只剩下你一个人。雨天,木架发霉,暴露出腐烂的味道。你可以拆掉木架生火,很难点着,只能脱掉外套,烧起衣服,借衣服的火焰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