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叫我孙桂兰(2)

我的母亲,是废除“姑妈女儿还舅亲”后第一个嫁到熬村的汉族女子。面对山那边还是山的莽莽群山,母亲哭饱哭累了,抹干眼泪说,好吧,只要感情在,不怕吃酸菜。刚到熬村的母亲,不懂熬村的语言,只有叔妈经常来我们家串门。两人一聊就是一个下午,叔妈佩服母亲敢于远嫁的勇气,母亲佩服叔妈敢于跟陋习作斗争的能力。

按照熬村的规矩,老人下葬第二天,孝子贤孙都要到坟地烧纸培土,又叫复山。那天的儿媳妇要带着一个有盖的竹编饭篓,里面装上糯米饭和腌鱼在坟前跪拜。直到坟堆爬出一只虫子,儿媳就用树叶轻轻捧起虫子,把它装进饭篓,盖上盖子,一路小跑往家赶。路途既不能跟人说话,也不能应答路上跟你打招呼的人。回到家里,儿媳妇将竹饭篓放在神龛上,烧香祭拜,磕头作揖三次以后,才算把老祖宗的魂灵接回家中,以此保佑儿孙兴旺发达。

当时我问父亲,为什么接祖宗的魂灵回家,不是由传递香火的你或者孙子来迎接,而要一个外姓媳妇带回家?父亲回答我,爷爷生前都是你妈伺候着,死后到了那边,仍然需要吃喝拉撒,这种事情当然由你妈来完成。

我和哥哥三个大男人,两个侄儿和嫂子,爬了坡,又给爷爷的坟堆上了几块土坯,感觉浑身无力。回到家,就清一色坐在沙发上等母亲给我们做饭吃。

吃完饭,就发生开头那一幕。

母亲说完要出去打工那句话,进卧室后就再没出来,我们也没有谁主动去厨房帮母亲收拾剩下的残局,而是各自回房休息。

第二天正午,我睁开眼睛,就听到父亲在厨房大吼大叫。原来是厨房门昨天没关,残羹剩饭在垃圾桶没及时倒掉,邻居家的老母鸡正带着一群小鸡仔扒得满地都是,还有无数鸡粪在灶台上。揭开电饭煲,里面没有热乎的早饭。想倒一杯热水喝,茶壶又空空的。父亲简直气疯了,看我蓬头垢面到来,又一脚把餐桌踢了个底朝天。

我赶紧打电话给母亲,母亲的电话是关机状态。又赶紧打电话问哥哥,母亲有没有跟他们一起去了省城?哥哥说没有。我在房前屋后找了一遍,只在床头柜看到母亲的手机。我又跑到村后的菜园查看,还是找不到母亲的身影。

夜晚,当父亲提着一只双脚被黄鼠狼咬伤的跑山鸡回家敷药时,母亲还是没有回来。我禁不住问父亲,我妈不会真去打工了吧?父亲扬扬手里的跑山鸡说,你妈就像这只受伤的鸡,跑不脱的。我又问,要不要去派出所报个案?父亲说,别大惊小怪,三天之内不回家,我拿脑袋给你当凳子坐!父亲说得斩钉截铁,仿佛母亲就是他手中的那只断脚的鸡。

就这一点,母亲确实被父亲拿捏得死死的。在我们熬村,所有嫁进来的女子都自然被村里人隐去姓名,跟着夫家不断有新的名字出现。我爷爷叫张文广,母亲走进我家那天就叫张文广儿媳。父亲叫张天才,母亲的名字又叫张天才婆娘。后来生下我哥哥叫张启航,母亲又叫张启航妈。再生下我,母亲又叫张启程妈。嫁进熬村的女子,不管她如何孝敬公婆,公婆去世后,墓碑依然不能刻上儿媳的姓名。就算女人本人去世,墓碑也只能刻上某氏某婆之坟墓。千百年来,熬村一直保持这种习俗,不管是从外面嫁进来的媳妇,还是当地娶到的女人,几乎对自己被隐去姓名一事从未提起。

就在母亲生下我那年,奶奶脑梗瘫痪在床。父亲像村里男人一样,只负责干田间地头的农活,我们全家的吃喝拉撒全靠母亲一人操劳。奶奶病倒就是八年,母亲就伺候了八年。奶奶去世后,父亲还是按照熬村的规矩,没有在奶奶的墓碑刻上母亲的姓名。母亲看见后质问父亲,她全心全意伺候着奶奶,为什么儿媳的名字不能刻上墓碑?父亲说,一个外来人,跟墓主没有任何血亲关系,刻上去没什么意义。再说了,万一哪天离了婚,难得上坟去铲除。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母亲流了眼泪,还跟父亲顶了嘴。母亲说,没有我,哪来你两个儿子?需要我端茶送水,揩屎接尿的时候,你说我生是张家的人,死是张家的鬼。现在不要人了,我就是一个外人。父亲也发了火,大声吼道,实在不甘心,你就去把墓碑抠出来,抬到县城刻一个名字吧。

母亲当然没力气抠墓碑,更没能力在墓碑上刻上自己的姓名,只是跑到奶奶的坟墓前哭了一顿,然后到县城车站门口徘徊了一天,第二天又灰溜溜转回家里来。那时候我哥哥十一岁,我八岁。

事后,我听父亲经常在村里人面前炫耀说,女人就是一头拉磨的驴,只要前面有一根胡萝卜,她就会一直往前走,不会走丢的。当然,我和我哥就是那两根胡萝卜,父亲知道母亲离不开她的孩子。

就在接爷爷魂灵回家那天,我看见母亲跪在墓碑前,抓到一只虫儿放进竹篓后,一直盯着爷爷的墓碑看,在确认没有自己姓名时,突然嚎啕大哭起来。母亲说,自始至终我不是你们张家的人。说完,提起竹饭篓一路小跑回了屋。吃饭时,父亲呵斥母亲,你有哪样伤心的,墓碑就巴掌大一块,孝子贤孙又多,哪有地方排下你的名字?母亲说,孙子玄孙的名字都能排下,唯独多我一个人?父亲说,你这是蛮不讲理,你看熬村有哪家的墓碑刻上儿媳的姓名?母亲不再说话,但两颗眼泪还是不由自主地溢出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