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好了,母亲说走就走,一点没有给我们缓和的时间。从没下过厨房的父亲,煮饭炒菜的事情自然落在我头上。我希望母亲真像父亲说的那样,不出三天就回家。可是,四天过去,母亲还是没有回来。显然,到了第五天,父亲说话已经没了底气,整天沉默不语。
第十天早上,就在我手忙脚乱地学着炒菜时,从榕城小住回来的叔妈走进我家,刚到堂屋,就大声地喊,启程,你妈在幸福小区当保姆呢!
看见我妈了?
看见了,就在我们幸福小区,下楼买菜时看到她推着一个老奶奶散步,我们还聊了半小时。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父亲时,他满脸不屑地说,以为是坐办公室吹空调呢,原来是去帮人端屎端尿。
很快,在叔妈的广播下,整个熬村人都知道母亲去县城当保姆的事情。父亲是个极其爱面子的人,这几年,走到哪儿,人家都是老板老板地叫。作为一个小有成就的养鸡场老板,怎么能让自己的女人去伺候别人呢?他怕从鸡场往返熬村吃饭时,遇见有人问起母亲的工作,干脆把厨具搬到了养鸡场,吃喝拉撒睡全在养鸡场。
幸亏,在办理爷爷丧事时,就把母亲养的四头肥猪杀来招待客亲。要不,我一个人除了煮饭、炒菜,还要去地里割菜、煮潲、喂猪,家里鸡场两头跑,不把我累晕才怪。父亲这人吧,自己不会做饭,对于饭菜还特别挑剔。经常性地,父亲端起夹生的米饭吼我,多加一瓢水要你命呀。等下次我加水多了一些,父亲又会大声吼我,你是喂养刚出蛋壳的鸡吗?被他吼了九次后,我干脆把他饭碗抢过来,甩他一句,爱吃不吃!
从那以后,父亲终于默默低头,不再挑三拣四。他常常在我叔妈面前说他是胳膊,我是大腿,胳膊一辈子也拧不过大腿。就这点,他看问题倒是挺透彻的。我才不像我妈,被他数落一顿还给他添饭、盛酒、洗衣服。我的杀手锏就是把他晾在一边,完全无视他的存在,看他还有什么威风。父亲也不傻,看我在扫地,他会主动帮忙收拾碗筷。他一边洗碗一边问,你妈是什么意思呢?我说,你跟她同床共枕三十多年都不知道什么意思?我哪知道是什么意思。父亲狠狠瞪我一眼,但不敢骂我。
小时候,我是得到父爱最多的孩子。这样说吧,哥哥手里有的,只要我一个眼神,父亲就会从他手里抢来给我。母亲常常说,都是你亲生的,怎么就那么偏心呢?父亲一把将我抱在怀中说,大的就应该让着小的。因为父亲什么都惯着我,包括写作业。父亲的理念是,一匹茅草自然有一滴露水,小孩子就应该拥有一个快乐的童年。为了我写作业的事情,母亲经常跟父亲发生争吵。那时候,我感觉世界上最爱我的就是父亲。长大成人后,哥哥因为听从母亲的教导,学习努力,事业有成,包括婚姻大事都不用父母操心。而我就像父亲骂我的那样,大事做不来,小事不想做,跟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硬又臭。
母亲到县城打工后,来熬村拿过一次棉衣。那天父亲在养鸡场卖鸡,我骑三轮车回家拉鸡笼。刚到家门口,就听母亲在院子里跟叔妈说话。
叔妈说,你真要参加护工专业培训?
是啊,有了护工证,工钱就能翻倍。
不考虑别的工作?
快六十的人,还能干什么,超市站柜台都需要四十岁以下的。
护工可是伺候人的活路。
伺候别人有工资拿,伺候他们俩爷崽,一分钱得不到。
还差多少学费呢?
四百块。
据我叔妈讲,母亲培训一个月得到护工证后,就去县城最大的老来乐康养院做了专职护工。叔妈隔三差五会去县城小住一段,去一次总要看我母亲一回。有次小住回来,又给我带来母亲买给我的炒米、血灌肠和糯米圆子。我一边吃着糯米圆子一边问,我们又不缺她这点工资钱,为什么要丢下我们外出打工呢?叔妈望着一群关在围栏里的小鸡,神色凝重地说,你妈不想像这群小鸡一样,长大后任人宰割。我理解不了叔妈这句话的意思,就把原话转给父亲。父亲说,你妈毛干翅膀硬,想飞。
国庆节头天,我们卖了今年第三批跑山鸡后,父亲打电话叫哥哥长假期间回县城看一下母亲。哥哥说,长假要回欢欢外婆家。欢欢是我大侄儿,外婆家在四川彭州。挂掉电话,父亲说我哥哥得了媳妇忘了娘,没有人情味。
我就不明白,全县修了组组通水泥路,熬村到县城就一个小时车程,踩几脚油门就到,父亲都不愿驾车前往,还好意思骂哥哥。不过好几次,我看见父亲望着母亲给他织的毛衣发呆,之前挂在窗户边,后来一直放在枕头边,他不会是睹物思人吧。夜晚,父亲又披着那件毛衣,坐在鸡舍前,孤独地望着县城方向的天空发呆,直到天快放亮,他才进屋揭开我的被子吼我,快去看看,那个人是不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打算在县城待一辈子。
其实我送跑山鸡去县城批发的时候,去康养院看过母亲,还给她带了手机过去,但她就是不愿意接我们的电话。我说老妈,跟我回家吧,家里活路都做不完,你还有心思来外面帮别人做活路。她说要叫她回家也是她男人的事情,不管我的事,我只好悻悻而归。
如今父亲叫我去看母亲,我也不好反抗。草草煮了早饭,随便扒拉两口就出发。后备箱装着两只白条鸡和一包洗净的野生天麻。父亲再三嘱咐,不要跟那个人说是我叫你带的,她经常头痛失眠,吃跑山鸡炖天麻容易入睡。
来到康养院,一个偌大的休闲广场出现在眼前。穿过广场,是老人们居住的四栋老年公寓和一栋康复大楼。一栋和二栋是供一个人居住的单人公寓,大部分是家庭条件优渥的自费老人。三栋和四栋一间能住二到四人,大部分是各乡镇集中到这里养老的五保户。公寓后面有一个大型休闲花园,栽有许多绿植和花草。在绿植中间,又恰到好处地安装着许多靠椅,供老人们坐着晒太阳。
远远地,我看见母亲和一个肥胖的老婆婆并排坐着。或许是老婆婆流了鼻涕,母亲正躬着身子,给她耐心地擦拭。不得不承认,这是母亲长期照顾我瘫痪的奶奶练就的手法,娴熟、老练。就在我准备喊出一声“妈”时,靠椅上的老人突然抡起双手,揪住我母亲的头发一阵撕扯。我赶紧扔下手中的白条鸡将老人的双手握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老婆婆的手解开来。母亲抚摸着被老婆婆撕扯成鸡窝一样的头发,眼里闪烁着晶莹的泪花。我扬手就想给老婆婆一巴掌,母亲连忙抓住我的手说,她脑瓜不灵便,不要跟她计较。我缓缓放下手,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都怪我无能,过完年我就满三十岁了,连女朋友影子都没看到。我曾经建议父亲把卖鸡的钱交给我管理,这样我就可以自由支配,多给母亲一些钱。父亲的条件却非常明朗,等你讨到婆娘,我会把存折和养鸡场交到你手上,随你们年轻人怎么搞。我也想讨一个婆娘,可是这种事情又不是我一个人可以做到的,还要有一个女孩共同来完成。屈指算来,我们熬村二十八岁以上的单身男人就有三十九个。熬村没有女孩吗?有,但熬村的女孩都选择远嫁,一些不想远嫁的,要找县城有房有车,年龄相仿,还要长得帅的。就我这一米六的身高,一百六十斤的体重,县城又没房的男人,哪个愿意嫁给我?对于接过父亲手里财政大权的想法早就灰飞湮灭。父亲掌握着家里的钱财,还从爷爷那里学到一套管教女人的方法。爷爷说,不管什么时候,绝对不能把钱交到女人手中。这种大权在握的胜利感在漫长的时间里已经成为父亲跟我炫耀的资本。父亲说,你看,钱在我手中,我就拥有话语权,你妈大气都不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