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她的装备都已齐全,准备去登四姑娘山。团队和微信群也已组建好,有人已提前一个星期等在那里。她已经两年多没出门,疫情和母亲的事,缚住了她的手脚。有段时间,她甚至觉得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出远门了。可母亲的丧事一过,她就想出去。最终,她决定带装备去,如果事情进展顺利,可直接飞过去。除了炊具,她把能带的都带上了,冲锋衣裤、抓绒衣、羽绒服、排汗内衣、快干衣裤,还有帐篷、睡袋、防潮垫,一应俱全。
如果去不了四姑娘山,G城附近多的是名山大川,那些喀斯特地貌、岩溶景观,当年母亲见了都连连惊呼,“世上竟有这样美的地方,人好像真的在画中”——或许可以成为她的户外露营地,为什么不呢?
一路上,火车穿山越江,穿过荒野、城市和人群,把世界一股脑儿抛在身后。她沉浸在旅途的恍惚感中,好像过去的时间正以肉眼可见的形式一寸寸后退。她喜欢在路上的感觉,游离于时间之外,不必卷入任何事件与纷争中。
那间只待过十五分钟的公寓房,不时浮现于她的脑海。当年交房时,母亲还是没有去成。她匆匆拍了几张室内照,还在阳台上拍到江岸的轮廓和远山的边缘线,一个没有任何装修的毛坯房,却能看见世上最美的风景。买它的人大概不会在意这些吧,他们在意的只有价格,贫穷让人们对所有含有价码的东西都心存畏惧。她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她的母亲又何尝不是如此。这是生命中唯一的一次,她的母亲像个阔人那样一掷千金,最终却被证明只是一场空。
上车后不久,小卢便发来微信,约了见面时间和地点,并告诉她一些注意事项。可她最关心的还是价格。
问过了吗?对方愿意出多少钱?
别急,还在谈。
可不能太低了。差不多就那个数吧。
嗯,知道的。
毕竟我们已经亏很多了。
嗯,知道的,见面再聊。
……
G城以旅游业为主,在疫情冲击下,市场一片凋敝。她的房子位于远郊,更是门可罗雀。事先,她了解过,那个城市很多导游和餐饮服务员都改行做快递员或直播带货了。或许,买这个房子的人,就是某个倒霉的导游,或餐饮服务员,还可能被女朋友逼婚。
她决定处理掉这个房子。这个念头在母亲死后越发强烈,好像它瞬间就成了烫手山芋,变得一文不值。曾经有过的那种强烈的、占有一个实物的念头早已被驱散殆尽。因为不可得,不可能,而彻底放弃了。
这几年,她为生活奔忙,还不曾有白日里的八个小时可自由支配。她打开行囊,准备安安静静地看一会儿书。除了罗伯特·麦克法伦的《深时之旅》《古道》,她还带了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一间只属于自己的房间》。这书还是她很多年前买下的,当初从书架上选中它,仅仅是因为书名,里面的内容一次也没读过。她打开书页,就像闯入一个熟悉的旧房间,想起很多年前做过的梦,总是和钱和房子有关,梦见地上掉了很多很多钱怎么也捡不完,梦见自己走进一间窗明几净的屋子里,里面有白色窗帘、写字台、床、床头柜、洋娃娃、粉色公主裙,每一样东西都温暖明亮,爱不释手。每次都是相似的场景,都与钱与房间有关。连梦里都知道这是梦,是假的,根本无法将宝藏带到梦境之外,根本无法占有任何实质性的东西。好几次,她在那样的梦中失声痛哭,醒来时眼角还残留着泪水。最近几年,自从带着帐篷,在荒坡和岩石上睡过几次之后,她就很少做那样的梦了。
那次,在医院里,母亲临时换了病房,没有陪客床位了。她找了一张席子铺在地上,倒头就睡。醒来后,母亲看着她,安慰地说,真没想到你在这样的地方,还能睡那么香。那段日子,她连坐着也能睡着。母亲去世后,她第一个念头居然是终于可以安安静静地睡上一觉了。就算这个世界马上就要被毁灭了,她也要睡上一觉再说。
最后那段时间,他们来医院看望母亲,都不敢看母亲的脸。连父亲也躲在后头,背着母亲偷偷抹眼泪。他们被母亲的模样吓到了,饱满的脸颊硬生生消退下去,骨头从里面戳出来,好似随时可能戳破表皮,露出狰狞的白骨。只有她,给母亲洗脸、梳头、擦身,一切如故。好像无论母亲变成什么模样,她都有办法让自己接受。
母亲唯一一次提及那个房子,是在某次转院之后,远山的轮廓出现在病房前,就像一幅画。母亲扶着窗框,肿胀的双腿不住地抖动着,仍坚持站了好几分钟。没过几天,母亲要求转到大楼另一侧的病房里,宁可对着熙来攘往的门诊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