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G城已是晚上八点多。她找了一家旅店住下,想着第二天签完合同,最多再待一天,就可以回去了。这是她第四次来这里了,印象最深的还是与母亲一起来的那次。她们在河上划了船,水波碧绿,清澈见底,宛如幻境。船夫告诉她们,河对岸有一座岛屿,上面也住着人,如果有时间,可以上去看看。后来,母亲每次说起那座未曾登临的岛屿,都觉得可惜,应该上去看看的。她们都是在陆上长大,对岛上的村庄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好奇心。那时,她还对母亲说,等你以后住过来,随时可以去看。
现在,替母亲过来的人还是她。G城四季温润,一下火车,那种懒洋洋的气息便扑面而来。她穿行在本地人中间,吃着他们热爱的食物,打量着他们熟悉的一切,“母亲也曾出现在这里”的念头一度占据她的脑海。
来G城之前,她和父亲摊牌了。
他有权知道母亲是一个怎样的人,也应该知道。她原以为父亲会愤怒、震惊,甚至破口大骂,这属于一个丈夫的正常反应,但他并没有。她告诉他,母亲在G城买了一个小房子,原本打算以后去住的。现在,她要去卖掉它。那一刻,他似乎蒙掉了,是认为母亲没有那么多钱去做这样的事,还是没有这样的魄力,她不得而知。现在,父亲的脸再次浮现在眼前,她仍然一无所知。似乎,父亲并没有那么震惊,他的反应大概类似当年她大学毕业,居然放弃优渥稳定的工作,跟随一个男人去了异乡,许多年后又悄无声息地回来。他就是那样的人,好像只要给他一点儿时间,什么事情都能接受。
穿行在G城的街巷里,她第一次感到母亲不在了,再也不用通宵达旦地陪在身边,看着她挣扎受罪。她是自由身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可她又能去哪里?就算走在这个她和母亲共同选定的城市里,又能如何?这陌生的小城并没有母亲留下的痕迹,就算有,也只是作为一名游客的足迹。它们早已消散无踪。
她们并不属于这里。
那天晚上,她没带手机就出门了,原本只想在附近走走,不想居然迷路了。陌生的街巷成了迷宫,鳞次栉比的房屋是迷宫里不断出现和消失的墙体。某一刻,她感到自己怎么也找不到来时的路,好像酒店在一场大雾中彻底消失了。
回到房间已是凌晨,手机里躺着好几条未读信息,都是小卢发来的。小卢告诉她,看中那个房子的就是小卢本人,因为实在不好意思与她讨价还价,还希望她不要介意,“价格方面如果实在不能让步,我也能理解。”她的脑海里慢慢浮现那个女孩的脸,女孩拥有此地女性颇为典型的长相,小麦色肌肤,高颧骨,眼窝深邃,骨相突出,让人想到严肃、勤奋、克制等词语。出于好奇,她翻看了女孩的朋友圈,但除了工作动态,并无任何私人生活的展示。这个女孩是她在这里唯一认识的人,但她对女孩一无所知。
第二天上午,她们在约定的地点见面。合同早已拟好,她粗略看过一遍后,马上签了字。房价在原先拟定的基础上,又主动做了一些让步。她只求快点儿脱手。小卢一脸欣喜,一个劲儿地向她道谢。余下半天,她们由中介领着去房产局、银行、办证中心办理各种手续,很快就全部搞定了。首付款拿到了,剩下的尾款待银行审批通过后,一个月左右也会到账。
手续办妥后,她请小卢喝当地特产——桂花乌龙茶,有如释重负之感。
小卢忽然说:“我妈想请你吃个便饭。”
她感到意外,也有些为难。
“老人家想当面谢谢你,还有一件重要事情……要和你说。”小卢忽然低了头,好像触到什么隐私或痛处。
她有些疑惑,不知道她们要和她说什么事。
更让她意外的是,她们一家居然住在新房对面的小岛上,中间隔着一条江。她想起母亲当年说过想去江那边看看——上天最终把机会留给了她。
那天,吃过早饭,她早早来到江边。马上就要离开了,或许以后再也不会来这里了,她沿着江岸,往下游走去。这世上江河那么多,命运却将她和母亲带到这里,她不知道这其中暗藏着什么玄机。她仍在人世行走,自然无法洞悉事情真相,或许母亲已经知道,正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她的母亲尽管知道一切,却不能告诉她,任何属于死者的荣耀既不能被转让,更不能让生者占有。死者不能回头,就像江河不能倒流,这是万物运行的规律。
清晨的江面异常宁静,流水声极轻,两岸的草树山石时而笼在一团白雾里,时而清风涤尘、云开雾散。她分明感到世界的虚幻,所有事实在流水面前都显得虚幻。她熟悉这种感觉,就像在山野露营,只有星光和弥漫的夜色,山下世界成了另一处人世光景。
摆渡的是一位肤色深黝、胡子花白的老人,戴着一顶破了边的草帽,门牙处留有一道明显豁口,说着她听不懂的南方方言。水波晃动,竹筏也随之颠荡,几次调整方向后,才慢慢向着对岸划去。到岸了,船夫举起手,冲着她嘿嘿直笑。小卢这才告诉她,老人是她舅舅,做了三十几年的摆渡人,“舅舅说,你还是今天第一个上岛的客人。”她注意到舅甥两人身上有某种一致性的东西,但一时无法说清那是什么。她们上了岸,穿过竹林和陡峭的坡地后,来到一条湿漉漉的古道上,两边是密集而丛生的灌木,足有半人多高。古道尽头是一片柚子林,沉甸甸的果实挂在枝上,好似只要伸一伸手就能触碰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