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孟浩然之广陵(3)

她说没有没有,可以点外卖,还挺滋润。接着给我发来一串外卖餐的图,日餐料理、云南菜……最后一张照片是一个小火锅、杯杯碟碟里放着各种蘸料小菜,嘿!过得不错。要不你多住几天呢。我逗她。

她把手机改成视频模式,端到窗口,只见闹市中的小街,街道很窄,街两边的店铺门脸很小,两三层高的旧楼,门面店的橱窗里挂着旗袍,腰身掐得很细。旁边是咖啡店、面包房、小吃店。街上行人不多,偶尔走过,看着很苗条。

这是你爸爸住的房子?我问。

小积打了一串笑脸,回答说,当然不是。我爸住松江,可远了,地铁要坐差不多两个小时呢。

你老爸怎么样?我问。

她打了一串字,又抹掉,然后又打,我在这头耐心地等着那些泡泡变成字传过来。过了很久,一段字才浮现:我还没有见到他呢,我在酒店隔离。要到下星期才能出来。他不太好,在视频里都认不出我,但后来认出来了,又哭,我也哭。这两天他开始吃东西了,说要好好活几天,可以跟我聊聊。我回来了还是对的。

最后她打出一行字:上海真好!我一落地就觉得变回上海人了。

这句话,让我羡慕了一天,我恨不得自己也插翅飞进屏幕里,跟她挤进小屏幕那间小小的客房,颠鸾倒凤,然后点各种外卖,随叫随到。想想那些生煎包、手冲咖啡、街上细腰身的身材小巧的少女少男,小街里巷里特有的气味,灰尘仆仆的街上被环卫工人扫成一堆的荔枝壳、枇杷核,还有仅买一块豆腐放在小竹篮里的老头老太,从他们面前走过他们会好奇地转身看你走远……这是我随家人移民到美国的第七个年头,一听到国内的地名还是让我莫名地兴奋,那是我熟悉的一切,被我丢在身后,然后赤身裸体来到此地。我把小积的这句话打印下来,在课堂上让学生读出来,全班二十五个学生,发音奇奇怪怪。他们不明白落地是什么意思。我纠正了四声,让他们再读一遍,我录视频,因为“锅”老师的女“盆”友要看。

东八区的早上,我把视频发过去,小积却脸都没有露,说在线上参加公司的会呢。小积像电影《碟中碟》里的特工,跨洲越洋穿越时区,是每天的任务。不像我在布朗士,守着几个中文班的学生,吃一个寡言少语的老母亲烧的菜。

过了两天,一大早老吉来敲门,我睡眼惺忪,穿着汗衫裤衩开门,她见我这样,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说,“不急,你慢慢的。我就想去亚洲超市。”她穿得整整齐齐,还抹了点口红。

半小时以后我们出门。她要去买鱼、鱼露,做泰式烤鱼。车停在露天停车场,从家里出来要走一段。一个老墨大爷好奇地打量着她,又看看我,他可能以为我们是母子。老吉眼光犀利不依不饶地盯着他,直到他掉转头去。没想到老吉这么厉害,熔岩火山呵呵。老吉的衣服,乍看不出名牌标志,仔细看都很精致,且风格一致,外套、长裤、羊绒毛衣、丝巾,颜色式样都是精心搭配过的。她喜欢戴一只窄窄的浪琴表加一只翡翠手镯,左手无名指上戴同款戒指,很优雅。老吉比小积要讲究多了。

我的车是日产车,自从送走小积已经一个多星期都没开过。车里堆满我和小积的各种物件,车座上尽是没有拆开的垃圾邮件、广告彩页,还有快递来的化妆品的豪华包装,以及无数过期无用的文件,还有她的毛衣、外套,甚至还有一条内裤、一个枕头、一条野餐用的一面带防水布的毯子。小积和我都爱爬山,有时在山里就把事情办了。小积的头绳、梳子,拆开来用了一半的湿纸化妆巾、吃剩的零食,打开车门那一瞬这些东西的气味扑面而来。好像给家长抓到现形,我特别不好意思,老吉皱皱眉,我赶紧说阿姨您等一下,让我先收拾了,然后我就猫着腰探进车里,把内裤胸罩藏了起来,希望她没有透过车玻璃往里看。“熔岩火山蛋”站在一边,饶有兴致地看我把垃圾杂物团成一团,一点不想动手帮忙。

最后她坐进车,问“我们要去哪里?能买到我要的东西吗?”我点头,说,“平时我们也做菜,跟你做的差不多。”她狐疑地看我一眼,说“你们也做泰式烤鱼?”我只好摇头,“不做,做不来。我们最多烤鸡翅鸡腿,或者买条鱼清蒸。”老吉说怎么蒸,我说就是就是撒点葱花姜末再加清蒸source,摆进锅里蒸上十分钟啊。老吉包容地点点头,说蒸熟就可以吃。

我把车慢慢开出来。周日早上小区里人很多。

“你们怎么决定在这里买房的?那么多黑人老墨,跟亚特兰大一样。”老吉看着窗外的风景,好奇地问。

“他们都是正经上班的人,跟我们一样,这里是布朗士的好区,离这里不远有个城堡,还有一家很有名的音乐学院。”我说。我们也不可能买曼哈顿的公寓吧,其实这里很不错。说起公寓我就很得意,也佩服小积的决断,我在纽约那么长时间都没下手。

“买房是对的,小积可以的。”老吉说,有点得意。 她嘱咐我把她送到法拉盛,她自己会买东西,然后还要做指甲,染头发,她坐小巴回来,我不用管她了。

红灯,车停在斑马线前。一对年轻的华人夫妇,两个人中间是一个小姑娘,从我们的车前走过。小姑娘头上顶着一个硕大无比的蝴蝶结,像杂技演员顶着一只盘子,她乌黑的头发在太阳下映出柔和的光晕,就像《红楼梦》里说的,“一头乌鸦鸦的好头发”.她回头好奇地看着车里的我们。我忍不住冲她招手。小姑娘很警觉,表情严肃地扫我们一眼,毅然转头继续走路。我和老吉目不转睛地目送着她,直到后面的车不耐烦地按喇叭提醒我们变绿灯了。过了一会儿,老吉说女儿小时候也是这样子。说到这里,老吉的声音变得委婉动听,小积这一点上跟她很像,心情好的时候声线细嫩如少女。

跟老吉坐在车里,我非常想念女朋友。

那天我把老吉送到法拉盛买菜,然后折回来,在Y打了场网球,又去朋友老李家聊天,看他们家新养的吉娃娃小奶狗。老李是北大毕业,在我们高中教数学AP班,同时兼管数学竞赛培训,是学校的骨干力量,教师资质评委会主要成员,很有地位。去之前,我去宠物店买了几只玩具和一箱狗零食,也算谢谢他在我评资深教职时帮的忙。我到的时候,他家里热闹得像在开派对,大家围着那只小奶狗转。那东西只比纽约地铁里的耗子大一点点,眨着湿漉漉的眼睛,楚楚可怜。

回到家,老吉也到家一会儿了,她头脸焕然一新,花白头发染得乌亮,十指芊芊,指甲血红好像上了刑,变成一个漂亮的老太太。她心情很好,在厨房里穿上围裙已经开始清洗鱼,一边哼着什么老歌。鱼洗干净晾干后,先放进烤箱烤成七分熟,取出来,把青柠、鱼露放在舂头里捣碎,把汁和青柠渣和一点切薄的红辣椒倒在鱼上,再放进烤箱烤几分钟,待烤箱里飘出香味了,才关了电源,把鱼取出来放在大盘里,用筷子捡去青柠渣。老吉像变魔术一样,伸手从哪里又取了半个青柠,就手挤出汁,滴在鱼上,小厨房立刻飘出青柠那种泠冽的橘香。鱼摆上桌,旁边是一盘炒好的空心菜,她给我盛了饭,自己的碗空着,坐在我的对面,看着我吃。

鱼实在太香了,虽然我已经吃了晚饭,但还是禁不住诱惑,吃了一口就停不下筷子。连吃几口,才想起来说,“阿姨您吃了吗?抱歉太好吃了。”说的时候我嘴里还有饭,嘴边汁水淋漓,真是不雅观,赶紧拿餐巾纸擦了。

坐在对面的老吉笑眯眯地看着我说,“小郭你尽量吃,我中午在豫园吃得多,晚上不吃肉,你尽管吃,这条鱼都是你的了。真是个实诚的孩子,好!”

吃完饭,我不好意思立刻起身回屋,在厨房里磨蹭着,简单收拾了桌子,主动帮老太太沏了杯土耳其玫瑰花茶,这东西晚上喝不影响睡眠。老吉也很助兴,切了一个水果盘,拿出一袋五香炒瓜子。她没有开电视,磕了几颗瓜子儿,呡一口茶,她问,“你教书的那家布朗士高中是全市重点啊?”我说是,学生是全纽约统考择优录取的。最远的每天从士坦顿岛通勤来上课。

“华人多吧?”

“多!还有印度人,韩国人,超过七成。”我说得兴致勃勃。

“嗯嗯,这么好的学校,你现在上课教什么?”

“三个班,初级,中级班,高级班也就是AP班。”

“美国的高中生学中文学些什么东西?”

“都是实用的指导,比如怎么选课,怎么打车,怎么到餐馆点菜。AP考试里有中国新闻播音的内容,或者机场的航班变更广播,都是电视台播音员或者机场的录音,原汁原味。”

老吉点点头,满意地喝了口茶,过了一会儿问,“还教中国文化吗?”

“也会教些唐诗,有时也教散文名篇,比如朱自清的《背影》。”

啥?老吉看着我,那眼神跟班上不做作业的墨西哥孩子没有什么两样。我背了两句:“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老吉点点头,“哦哦想起来了,小时候我背过,小积也背过。不错不错,你这个工作挺好的,传播中华文化,学校给你多少薪水?”

我这人反应慢,现在才明白老吉这一天的计划。大清早叫我出来买鱼,做泰国烤鱼,现在又嗑瓜子又切水果盘,原来要问话,看我这个未来的女婿合不合格。

“七万美金。”我闷声闷气地回答。其实只有六万八,四舍五入,多说一点。应该再多说一点,比如说八万五,脸上有光。我的余光看到老吉知根知底地扫我一眼,那意思判断一下我是否诚实。过了一会儿,老吉说,“挺好的,学校福利好,不用加班。小积挣钱多,但是多辛苦啊,加那么多班,九九六。你们小两口成家以后……”

我不想搭话,省得又掉进什么陷阱里。她,老吉,一个离婚两次,几乎一天没有带过女儿的人,居然来安慰我!我忍住脸上的表情,尽量做到礼貌平和,但我的脸色她不会没看出来,吃了几块苹果以后我找了一个理由退回房间。其实现在的工资我已经挺满意了。之前是代课,在华人中文学校教周末班,工作是每小时十五块钱,学期结束时的红利只有一百美元的礼品券。如果要按工资找对象,小积绝对不会找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