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孤儿(2)

她无意间在茶会上说出了女儿和大树相亲的事情,老友们都显得很兴奋,大树家有钱啊,她们说。其中一个闺蜜很诚恳地对顾真说,以你们家的条件,要再找家庭这么殷实的就难了。顾真那个上海的诗人男友,不是吹了吗?

诗人,这比才华要尴尬得多。她们都笑了。

顾真没有想到会是那么大的阵仗,在开席的转盘圆桌上,大树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叔叔、叔叔的小儿子、大树本人都在,像是刚结束一场家庭活动,顺道过来。大树和木兰埋没在慈眉善目的长辈里,大树的眼白抬起,散发出一种模糊的红晕;而木兰的眼白生得饱满而圆,突兀地向着对桌的人,说话的语气却十分温柔。木兰说:“我原本在影视公司干,遇到些糟心事,刚辞职。”

“你还年轻,或许可以考虑考考电影局什么的,像木兰这么聪明,肯定没问题。”爷爷说。

“哪里的电影局啊?”

“清蒙啊。”

大树的观点或许有些不同,几天后大树给木兰发微信,说自己也可以去上海工作,上海也有好多园林设计的好工作。

“他说的是‘好工作,不是’工作唉。”顾木兰笑眯眯地把顾真堵在厨房,向她晃了晃手中的微信屏幕。那天顾木兰蹦蹦跳跳地回家去,滑行如风,耳边簌簌掠过冰晶。顾真的立场比较犹豫,顾木兰倒是一阵又一阵笑个不停。顾真想,她根本就没把大树放在心上。

“大树?这是他的名字吗?他喜欢我?”顾木兰走进房间,灯没开,她斜倚在床上,披着外出的那件大衣,愣愣地躺了一会儿。在清蒙深冬温暖的祝福中,顾真伸手去摸开关,扭过头去,觉得床上躺着的是一个逐渐冷却的东西。

顾木兰回上海后一直没有再找工作,每天孜孜不倦地混迹于上海各个咖啡厅里写剧本。

“写杰作呢。”顾真用一种复杂而自己也摸不清的语气说,她要站在模棱两可的茶友这一端,还是女儿那一端,仿佛站在一个水面前后浮动的木筏上,而远方出现的巨大波浪使得她丢掉了木桨。林航要回来了,茶友们试探性地瞧了瞧她,她把新鲜的茶水泼了一地。“他有个儿子呢。”

“他有个儿子呢。”这句话以一种奇怪的语调回荡在顾真的脑子里,那个总是站在他母亲病床前系着红领巾的小男孩,或许还记得她,本来她是要当他的继母,他那时候总是跟在顾真屁股后面,问她各种关于算账的问题。茶友们都低着头捣鼓茶具,关于这一段故事,她们又知道多少呢?

托我们给他儿子找个结婚对象,你们家木兰不是正合适吗。“木兰……合适。”“他有个儿子呢。”无数断裂的语言碎片像破碎的瓷片一样刮擦着她的脑膜,五岁的顾木兰站在窗栓坏掉的玻璃窗前,月光澄澈,流泻在她小小的身体上。她瑟缩微弱地呢喃,从肩膀到小腿都在不住地发抖,她在为自己的生命争取一次自主权,她从小就不是逆来顺受,而是拼尽全力要发出光芒的。“妈妈你不要走好不好?”顾真没有回头看她,身体僵硬地将贴身衣物塞到箱子里,顾木兰颤颤巍巍、硬生生地将自己的小手塞进顾真在劳作的手缝里,她停住了。一股巨大的海浪向她泼来。女儿的手好冰啊,她想,月光都冻结在这里,结成嶙峋的冰块,她觉得自己在发抖,冰到一种失去知觉的程度。自己在发抖吗?她想。

木兰,她温柔而沙哑地喊了一声。回过头,木兰没有消失,她像刚淋过一场大雨,生得过分宽而饱满的眼白哀求似的看着她,她又扭过头去。又黑又硬,像一尊雕像,她还活着,她是她女儿,她机械而麻木地想。顾木兰眼白中耀眼的白,像棉絮一样填充在顾真的脑子里,顾真机械地往行李箱里装东西。“妈妈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