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抱鲜花的男人(3)

“不是,这个人不一样,他抱着一束鲜花,非要亲手把花交给你。你知道吗?那花可不是从花店买的,据说是他父亲亲手种的。你听见没?是他父亲种的。你猜一猜,他父亲是谁?”

田小麦打了个哈欠,说坐车真累,打算眯一会儿。

“等一下,等一下,”粟丽娅连声说,“我告诉你,他的父亲是杜大爷。对,杜大爷,你还记得吧?你跟他学过二胡,教他种过花呢。”

“杜大爷?”田小麦一愣,“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你最爱笑……露八颗牙齿……”

田小麦正要开口,火车一头闯进隧道,陷入昏黑之中。粟丽娅的声音被岩壁撞碎,随着呼啸的风跌落山崖,消失在杂音中。看看手机,一点信号也没有。这里的岩壁过于坚硬,穿透力再强的信号也进不来。

模糊中,田小麦看见一个骆驼似的影子,颤巍巍走来。三年前的某个早晨,细雨飘飞,薄雾弥漫。她撑伞走过马路,来到银行门口,无意间朝宝隆望了一眼,不由停住了脚步。她看见两个高瘦的男人,如骆驼状,穿过牛毛细雨,一老一少,眉眼极相似,一看就是父子。儿子扶着父亲,父亲歪在儿子的肩膀上,像一根枯枝。父子俩的背脊都有点弯,如两张弓。老人穿着黑衣,戴着墨镜,背着一把二胡。他们低着头,从田小麦身边走过,走到一根电线杆下,挥动手臂打车。不知为什么,老人那怪异的形象,一下刻入了田小麦的脑海。

从那个早晨起,田小麦经常碰见杜大爷。他穿着黑衣,戴着毡帽,背着二胡,拄着拐杖走走停停。面色也不好,黧黑,古板,看不出表情。他瞪着眼,东瞅西看,打量行人、车辆、行道树、垃圾桶……有时候,他坐在花池边,搂着二胡,摇晃身子吱嘎吱嘎地拉。杜大爷拉奏的曲子真不少,她大多叫不出名字。唯有一首,她很熟悉,《二泉映月》。

大概一周左右,杜大爷的儿子出现一次。父子俩从宝隆走过来,儿子托着父亲,父亲靠着儿子。父亲弓着背,瘦成一把镰刀,儿子面色阴郁,总是盯着地面。他们走到电线杆下,举起手拦车。田小麦知道,杜大爷又要去医院了。

过了几个月,事情起了变化。连续几周,杜大爷的儿子没有现身。田小麦过马路,看见杜大爷撑着伞颤巍巍走来。田小麦冲他微笑,他也笑了笑。在田小麦的注视下,他走到那根电杆旁,缓缓举起一只手。

一个下午,田小麦正在给顾客介绍理财产品,忽然杜大爷冲进来。他上气不接下气,将银行卡塞给田小麦,叫她马上转钱。田小麦叫他别慌,先把事情说清楚。杜大爷喘着气说,儿子出车祸了,得赶紧把钱打过去。

田小麦问,是谁打来的电话?

杜大爷说,一个陌生人。田小麦拦住杜大爷,让他不要急,八成是骗子。杜大爷哪里听得进去,又是跳又是嚷。田小麦一边劝,一边核实信息,拨打对方电话。几个回合下来,对方气急败坏,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

事情搞清楚后,杜大爷软绵绵坐在椅子上,再也站不起来。已是下班时间,田小麦扶起杜大爷,把他一直送到出租屋。杜大爷千谢万谢,非要留她吃晚饭。她也不客气,动手炒了豆腐,炖了排骨,熬了米粥。在此期间,她还请大爷教她拉二胡,学会了如何在弦上找到“1234567”的位置。她把阳台上的瓶瓶罐罐收拾干净,建议杜大爷种点花。她笑着说,大爷,我下次过来,给你带两盆月季。

不知不觉中,田小麦睡着了。等她被播音吵醒,火车已抵达贵阳。随人流挤出车站,雨已经停了,苍穹碧蓝。看看手机,没有未接来电,也没有消息。她拐进一家小馆子,要了碗牛肉粉,三口两口扒完,逮住一辆出租车,直奔报到处。

第二天,领导致欢迎辞,介绍授课专家,对学员提要求。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穿着中式唐装、戴着老花镜的专家闪亮登场,拉开培训的序幕。

有雨点敲窗,急一阵,缓一阵。田小麦坐在窗边,一边听专家高谈阔论,一边在笔记本上写下几行字。瞟一眼窗外,只见细雨斜斜飘落,在天地间织成一张大网。远山云遮雾绕,忽隐忽现。

手机微微振动。低头看看,是粟丽娅打来的。

田小麦掐断电话,回了条信息:干嘛?在培训。

粟丽娅:杜如鹏又来了,抱着一束鲜花。

田小麦:告诉他,我没空。

粟丽娅:他说一定要把花送给你,否则没办法跟他父亲交差。

田小麦:让他两天后再来。

粟丽娅:好,我原话转告。

田小麦:行,就这样,我在培训。

粟丽娅:看看微信,我给你发了个视频。

田小麦点开视频。一个男人站在大厅,高瘦,微驼着背,穿灰色风衣,手中抱着鲜花,背上背着乌黑的二胡。不用说,这男人就是杜如鹏。两年不见,他看上去老了许多,背脊高耸,让人不由想起骆驼。头发变得稀疏,鬓角也白了不少。一眨眼,他已经告别青春,跨入中年的行列。乍一看,真有几分跟杜大爷相似。

杜如鹏伸长脖子,正在说着什么,他面容黧黑,在鲜花的映照下越发枯槁,成为暗淡的背景。那花真漂亮啊,红的白的紫的,如此盛大壮丽。怎么说呢,就像迷雾中跳出一轮太阳,大雪天点燃一束火把。

杜如鹏的背上背着的那把二胡,还是老样子,乌木琴杆,紫檀琴筒,S状铜丝千金,马尾弓子,颜色斑驳。可仔细看,田小麦发现二胡有了些许变化,比如马尾单薄了,似乎拉一下就断,琴筒更为深黑。杜大爷曾用这把二胡拉奏过许多曲子。在杜大爷的指导下,田小麦也用这把二胡练习过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