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芝(2)

巧芝阻止说,用不着大哥,我出去自己叫吧。

小五里地呢,大冬天,你可不要为了省钱走着去。

大哥——我知道。

傍中午巧芝回来,康喜第一句话问的是:叫出租车去的?

巧芝说,我自己能走,不给他们花那个钱。

康喜笑着说,怎么是给他们花,我就知道你舍不得。

大哥,过光景不能不仔细,我享不了那个福。五块钱,买两斤白面,一个人少说也够吃两天。

康喜也是穷人家长大,知道什么叫精打细算。

康平退休后一直住在省城儿子这里,大哥打来电话说,巧芝从她姐那里带回来两盒半母亲吃的那种药,是她姐吃了一段不想再吃的,想让我给咱妈买下,问康平可不可以。母亲吃哪几种药,康平当然了如指掌,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就问,是不是达比加群?大哥说,就是那个德国进口的药,最贵的。康平说,我知道了,这个药咱家里有啊,欢欢买的还没有吃完,我上次又带回去十盒,至少三个月内不需要再买。巧芝她姐的不知道过期没有,药盒上的时间是钢印打上去的,视力差的人很难分辨出来。大哥问,那我该咋给巧芝回话?康平说,你就实话实说,她要是不急,等我回去看看保质期。

母亲房颤已经多年,心脏功能不好,前前后后住过七八次医院。每一次进去,肚子里都积存了太多的尿液,肿胀到脸面上不见皱纹只放着光。平时很皮实的一个人难受到等不及大夫做各项例行检查,疼得嗷嗷叫。有一次从县医院转到省里,出院的时候,除普通的利尿药外,专家特意给开了那个德国进口的达比加群。目的在于清除血管壁上掉下来的残渣,以防突然堵塞。一天一粒,十粒一盒,每盒将近二百元。母亲这里,妹妹买的没有吃完,哥哥就又带回来了,俩人仿佛比赛孝心似的,从来不会出现断档。巧芝有一次告诉康平,怪不得那么值钱,大娘吃的那个药就是好。前不久儿子来看她,肚子突然疼起来,坐不是,站不是,额头上冒着虚汗,情急之下,她想到了母亲天天要服一粒的那个进口药,就找出来让儿子也喝下去一粒,过了一会,儿子的肚子果然不疼了。临走,她还让带走几粒,以备急用。听巧芝讲完,康平想笑又笑不出来。巧芝,人家不是说对症下药,什么药治什么病?亏得你儿子那天没事,打个比方,要是他肚子里真的有了麻达,比如急性阑尾炎心梗什么的,就不怕耽搁了病情,要了他的命?接下来,康平耐心地给巧芝讲了这个药的功效与作用。巧芝伸一下舌头,傻傻地笑着,承认自己的无知与愚昧。她给自己开脱:哥,我一天书都没有念过。

康平想起来,巧芝刚来的那年,有一天去快递站取回小妹康欢给母亲寄回来的药。大街上碰到了镇政府的马会计,两个人聊起来,康平告知对方母亲的病情和现在吃什么药。马会计说,我打听许久了,想找一个吃这种药的人,就是找不到,没想到不费工夫遇到了你!原来,马会计的父亲在世的时候,也吃这种药,两个月前老人家走了,家里还剩了六盒没有打开,还有两年才过期。快给大娘吃吧,哪天我给送过去。康平说,我不能白要你的,六盒我付你五盒的钱,我占了便宜,你也不吃亏,这样你我心里都平衡。后来马会计送来药的时候,当着巧芝的面,付给对方一千块钱。现在巧芝也要卖给母亲这个药,可能是从中受到了启发。

给母亲找一位保姆,兄妹三人当中,康平最为上心,有一次初中同学聚会,就着人多,康平把自己的难题说了出来。我手里就有啊,你咋不早说?坐在旁边的同桌指的是他本家妹妹巧芝。六十出头,勤快干净,一手好茶饭。巧芝一个人在村里住,儿女要回村里看她,鞍马劳顿多有不便,早就想把她接出来。同桌说,你家要用,最好不过,要不要今天就叫来你先面试一下?康平说,要那个麻烦干什么,我信得过你!老太太现在生活基本能够自理,还经常一个人到大街上去,院子里每年她都种各样蔬菜,前几年还上树剪枝呢。也就是做做饭,洗洗衣服,检点按时吃药,做个伴,其他再没什么事。我打听过了,镇上像她这样的情况,每个月的工资是一千五,咱们先小人后君子,把话说在明处,先按这个给她咋样?哪天老太太下不了地了,又哪天老太太大小便不能自理了,不要你妹提出来,我们会主动给她加钱。

康平把情况与大哥和小妹通报了一下,两人都没有异议。小妹说,按说,伺候老妈数我合适,可是我管完孙子又管外孙,脱不开身子,哥你说,妈养我这个闺女有什么用?给保姆的工资,咱兄妹三个均摊。康平安慰她,各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咱这不是还有办法?哪天老妈非得咱兄妹亲自照顾,到时候再说。

过了两天,巧芝就由她的外甥开了一辆皮卡送来了,皮卡上拉着她的衣服被褥,还有两只上世纪七十年代流行的扣盖箱。巧芝说,是她准备放衣服和零碎的。

放下大哥的电话不一会,康平就又接到了康欢的电话。哥,大哥说他也给你说过了,巧芝她怎么能这样做事?活人眼里塞拳头,她是看咱康家人本分老实好欺骗,还是咋?

康平说,欢欢你冷静一下,有话慢慢说。

哥,知人知面不知心,巧芝她怎么能把克扣了老妈的药再卖给咱家?想着都后怕,老妈没有按时吃该吃的药,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自打来了咱家,咱兄妹三个没有一个不捧她敬她,她怎么就能做出来这样缺德的事?

欢欢,人家说,凡事要往好的一面想。巧芝卖给咱家的药,你凭什么就说是人家克扣了老妈的?这样的罪名咱们哪里可以随便给人家头上安?老妈现在不是好好的?你想过没有,巧芝来咱家之前,老妈不是每隔半年就得进一次医院?现在是什么情况,人家来了快两年了,老妈这中间有没有去过医院?咱能说不是人家巧芝的功劳?你那样说,手里有没有真凭实据?

老妈那个样子,天日不懂,刚刚放下碗筷,问她吃了啥都说不上来,每一次四五样药,她能知道吃了哪个没吃哪个?怎么调查?向谁调查?反正咱镇子上的几家药店以前我都问过,从来没有卖过这个药!

咱镇子上的药店没有,不能说明人家不可以从别的地方买。

欢欢,听哥的没有错,克扣是万万不可能的,都在一起两年了,巧芝是什么人你我都知道,她不会没有这个底线。如果那个药真是咱家的,也是因为你我两个抢着买,连我们自己也说不清老妈那里究竟有多少。事情已经发生了,咱兄妹三个假装不知道就完了。

假装不知道?你这是当好人和稀泥,上回调料面的事我已经假装过了,哥你有没有想过,她尝到了甜头,继续克扣怎么办?

看看,你又来了!巧芝她绝对不可能克扣!记着,那个达比加群下回我让你买你再买,不要和我抢。

听着康平没完没了地叨叨,康欢赌气把电话掐了。在两个哥哥面前,她还像小时候一样,常常使脾气耍性子。

差不多每隔两个月,康欢总要回母亲身边一趟,能多待多待,不能多待,哪怕只住一个晚上。一铺大炕,老妈睡中间,巧芝睡炕脚,她睡炕头。巧芝与她同年,比她长两个月,她就管对方叫姐。冬天夜长,躺被窝里睡不着,康欢就请老妈讲自己小时候的故事,听人说,经常回忆往事,条理思维,有助于减缓老年人的痴呆。

果然,老妈回忆往事,一件一件头头是道,明白无误。老妈讲,因为地薄家贫,姥爷走口外渺无音讯一去不归,连尸骨在哪家人都一无所知。老娘带他们兄妹五人投奔到舅舅门上,那时候村子里常有野狼出没,他们蛰居的窑洞没有门,只靠一捆庄稼秸秆挡着。常和二哥三哥一起玩的几个表兄弟搞恶作剧,就在夜里假扮狼嚎,吓得他们母子挤作一团,大气都不敢出,怕狼发觉里面有人会不顾一切闯进来。老妈的故事勾起了巧芝对自己不幸童年的回忆,她就开始讲自己的故事。如何下一里长坡去井台上挑水,如何笨手笨脚学习给全家人做饭和缝补。同病相怜,讲着彼此的故事,拉近了情感的距离,增加了相互间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