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乏世界(2)

电视荧屏向外投出闪烁的光影,空旷的房间随之起舞。

女孩提议去她的新家看看。

莫凡没有拒绝,虽然他感觉不到这样做的必要,但他也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两人坐上了莫凡的车,从停车场缓缓

驶出。

“听歌?想听什么?”

不等女孩回答,车里便响起了《But Not For Me》的旋律。

日间的剧场仿佛才刚开幕,随着道闸杆的抬起展现出街道的真容,《河边的日落》足足演了两个半小时,下午4点,正是一天中最疲倦的时候,两人都懒懒的,不太想说话。

“你结婚了吗?”女孩开口问道,带着一股柑橘味的香气。

剧院的扶梯以十分缓慢的速度向上

运行。

莫凡站在扶梯上,一手捏着票,一手塞在口袋里,有些无聊地不停拨弄着车钥匙。

位于老城区的这家剧院是一座建在斜坡上的历史建筑,在一片斜陈交错的居民楼中辟出了一方平坦周整的开阔地面,不甚真实的奢侈感低调地藏身于绛红色的砖瓦中,与青灰色的地面一同暴露在和煦的阳光下,尘封的时间在此停留。越是这样不起眼的地方,越是住着一群神秘的居民,他们远离车水马龙,过着步行的起居生活,仿佛秘而不宣地占据了城市的心脏。剧院的结构外方内圆,莫凡站在这巨大的圆形穹顶下,举目四望,精美的拼花地砖上遍布和自己一样平凡黯淡的男人女人,耸动着肩膀穿行交错。大堂正中竖着音乐会的巨幅海报,乐团的首席小提琴手微微侧身,美艳动人地向外凝望着,玫瑰色的裙裾火苗般烧进人潮汹涌的废墟。

连最亲密的朋友也不知道,莫凡是一个乐于穿梭在演出中的男人。

一个人在城市里各种晦暗的去处游逛,随时可以品尝出夜晚的滋味。或在人流稀少的街巷,踩过地面上随意撒落的广告卡片;或在客源不足的咖啡馆,猜测店主结算营收时的灰暗心情;或坐在烟雾缭绕的小酒吧里,研究菜单上酒水时体现出的坏品位,慢慢感知追寻旧梦的自我刺激无可挽回地沉寂下去,像酒杯里的冰块融化,酒味淡了,夜也就更

深了。

开演前的演艺厅,笼罩在一片昏暗中,这与人群共处的暧昧不明的环境正是莫凡想寻求的安身之地。

幕布缓缓拉起,舞台被投射出一片光明之地,吸走了这座城市华灯初上时的黏稠与不安。乐手们面带不易觉察的微笑陆续走上舞台。

就在第一个音符响起的瞬间,莫凡清晰地觉察到有一个女人坐在自己身边。

莫凡没有转头去看,不知怎的,直觉告诉他这是一个独自来看演出的女人。年纪约在25到30岁之间的,独自一人的女人。

台上的女提琴手没有让人失望,琴弓在她手中上下翻飞,眼神自信而平静,美丽的面孔与旋律缠绕在一起,变得模糊不清。乐队在无处逃窜的人群中一边演奏一边下沉,蓝色的海浪映出冰冷的月亮,人们的眼睫毛上结出了霜,冷得无法动弹,四重奏的旋律还在拼命地挥洒——这是《泰坦尼克号》电影里的一幕,自它从某处进入了莫凡的脑袋,就年复一年地驻扎了下来。

莫凡感到身旁的女人和自己一样,在音乐中失去了控制身体的力量。她穿着低跟鞋,脚跟不知何时已经脱离了鞋子,裸露在外,小腿从拖地长裙中跷起,朝向莫凡棉质的灰色裤管。

乐曲进入舒缓的小节,环绕在女提琴手身旁的乐手们随着节律晃动身体,像是要将自己的灵魂从身体中摇出来,再收回去。莫凡此前几乎被管乐器震飞了的神志逐渐恢复了清明,他看到台上,一股缓慢流出的哀婉的力量正死死地掌控着一双双凝视着乐谱的眼睛,须臾不曾分离。人们的灵魂在僵硬的身体中坐立难安,忍耐着对永不停歇的刺激的渴望。每当这时,莫凡便感到,令人感动的不再是音乐,而是这数千人的大厅里,有人在共享着自己的存在。

悲伤的尾音走向渐弱。

莫凡感到口渴难耐,极度缺水,忍不住转头去拿手边的纯净水。余音回荡的礼堂中,女人侧头朝莫凡礼貌地笑了笑,一闪而过的眼神在黑暗中倏忽逝去。与莫凡的料想不同,那是一张女孩的脸,她的笑容里残留着青春的滞涩,长相并不优雅或沉静,跟台上的小提琴手全然不同,脸庞浑圆,五官都不够美丽,结合在一起却也能让人留下小小的、但不深刻的特别印象。如果用乐器来比喻,大概算是一台击弦的扬琴。

莫凡向对方回以笑容,这浅淡的笑容便整晚一直挂在脸上。

“你也喜欢听门德尔松?”扬琴女孩先

开口。

“更喜欢柴可夫斯基。”

“《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

“《六月船歌》。”

两人再次相视而笑。

“怎么,没跟男朋友一起来吗?”走在剧院广场的台阶上,莫凡试探着问道,步速不知不觉慢了下来,一旁的细叶榕遮住了夜空。

“喜欢的事情果然还是要一个人做比较好。你呢?”

“无事可做。”

“本地人?”

莫凡摇摇头。

“我也不是。”

“男朋友呢?”

“他呀,能力有限,虽然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不过嘛……”

女孩停顿了好一会儿,莫凡等待着下文。

“不会有太大出息的,希望渺茫。”

“哦?是吗?这你都知道,看来你挺厉害的。”

女孩像只松鼠般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大体来说,我还挺喜欢他的。”

一个戴深蓝色棒球帽的小孩从两人面前呼叫着跑过,像插图本童话故事集里奔跑的小马驹。

晚风的触感,让人想闭上眼睛,享受一杯微甜的苦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