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听了,闭眼睁眼的工夫,已迅速将他擒获,细小的肉身化作一条藤,向着他的身体攀缘,且攀且摁,使劲摁,往内里摁。他搡她不开,她当真是疯了般,不断舔舐,吸吮,当他是一抔甜酒酿。还有什么法子可想,长久抑制的孤寂已将纱帐满溢,被褥,篾席,桌椅,草稿,讲义,杯盘狼藉,地板,门扇,锁,台阶,水泥,砖,瓦,灰尘,全都在转,高速旋转,香樟叶簌簌摇落,拂了一身还满!
隔天唱完毕业的骊歌,老师求她留下,他将设法去跟学校申请职位,辅导员未够资格,做管理员怎样,图书馆不成,先从宿管干起也不错啊,而他所有不多,愿全数奉上,娶她,生儿育女,白头偕老,只待她首肯。
她笑笑,原来男人,全都只能令女人疼痛,如此而已。证实了过后,老师对她便不起作用,她势必要回到家里去,当着父母的面,一步步,将自己完成,好比她就是一道名为宋春芽的证明题,而父母才是她命定的老师。憋着的这口气由来已久,以至于完全没有旁的路可走。
父亲被自己的鼾声吵醒,而宋春芽已在厨房造饭。她打算就弄个藠头炒腊肉,有肉有菜,够了,腊肉是去冬熏制,早生出一股陈旧哈喇气,用藠头的辛香去对冲,也还下得了嘴。想一想,又拣两个鸡蛋,磕开,搅碎,加一小撮盐,大半碗水,预备蒸得嫩嫩的,淋酱油,布葱花,打发孩子吃晚餐。
隔壁小间透出黄晕,七宝放学回来了,照例边啃指甲边写作业,咂咂有声。这孩子老大不小,上小学三年级,还改不了啃指甲的毛病,带去看医生,只说缺乏安全感,要多陪伴。她提过一次让七宝改姓宋,父亲倒反对得直截了当,七宝是外孙,外头的孙,凭什么给他姓宋。
她记起自七宝出世,父亲几乎很少插手带过,那一回她临时走开,让父亲边晒太阳边照看着,回头却见婴儿车歪在斜坡下的绿化带中,父亲与人斗棋正酣,七宝哭累了,睡去了,梦中仍啃住指甲不肯放。
这会子父亲踱过客厅,因碎头发漏进衣领,刺刺挠挠,因此反拧着胳膊挠,嗽声浊重,问她,电话,电话响过没。
电话是摆在床头柜上的,一具灰白胶壳,线圈起了包浆,迂迂回回连接听筒。这年头已鲜少有谁打固定电话,就算打来,无非骗人买保健品,或催缴话费。隔三岔五,父亲还是会拿起来听一听,确认线路畅通,其实大可不必如此,万一哪回未能归位,时间长了,听筒是会发出尖锐啸音的,但讲多几遍,他又要骂。
宋春芽决定不搭理父亲,高压锅上汽了,哧哧哧,阀门拧至最低,再焖五分钟,切菜炒菜,洗锅蒸蛋,只留给他一个薄硬背影。
父亲果然拖着脚步折回房,拾起听筒,听一会儿又撂下,再出来时,是一迭声的抱怨,怎么就不来电话呢,多久了,一年,两年,两年零九个月了。
不用回头,她知他又在掰自己的指头,嘎嘣嘎嘣作响。他那指头,十根玄铁棍一样,老茧厚厚,关节树瘤般隆起。早年父亲在造纸厂上班她记得,常往浆池内布洒一种药粉,平静的浆液应声沸腾,鼓出一个个大泡,如生满恶毒的疮,他却不当回事,更不屑于戴手套。
当时似乎并没有废水净化的概念,她在排水口附近等父亲下班,看黄色泡沫慢慢堆积,顺水推去,河岸边生长有治疳积的奶蓟草,煮鸡蛋用的荠菜,可以吹着玩的蒲公英,蝌蚪刚刚长全四条腿,红翅膀的蜻蜓飞过来,飞过去,她心中静极,听得到脉动,空空,空空。父亲出来时推辆二八自行车,冲她简短挥手,她就乖乖钻到他怀里,侧坐于横杠上。
弟弟降生后,父亲下岗职工再就业,开手扶拖拉机给人拉家具那些年,她也跟去帮忙,或搬些小物事,或留在车上照看。背大衣柜的时辰,父亲腰躬成九十度,完全见不到人身,只得一双手牢牢攥住麻绳,旧解放鞋反复叩击地面,步步探前。
疫情耽误了吧,宋鲲鹏,会打来的。她终究不忍,一双手在围裙上揉搓,说,要实在安心不下,星期日,陪你问神去。
宋春芽随口一说,满以为父亲会忘,未承想翌日天不亮他便起身,撒尿、漱口故意大动作,见她母子仍没反应,又呼呼喝喝砸门,一个个提溜起来。一刻钟后,仨人挤在一辆面包车内,像一窝土豆,焖够三刻钟,车门给从外面哗啦扯开,大小土豆纷纷倾倒而出。此时她怀揣一袋米,米上搁三个鸡蛋,拽牢七宝的手,父亲已甩开臂膀,大踏步往丘陵顶端那户人家去。
所谓问神,问的是那些通灵的神婆、神汉,这在南方乡下并非罕见,家家户户故去的亲人祖宗均可借他们的身体,与人世的亲眷对话,预言吉凶生死。
宋春芽一路走,一路跟七宝解释,今次他们要问的神,原本也不过一普通孩子,每天上学下学,刈草放牛,忽一日路遇硕大癞皮蛤蟆,胀了一肚子气,迎面瞪住他,驱赶再三不去。这孩子顿觉后心一阵凉,绕道归家,却高烧不退,三天三夜起不来床,满嘴胡话。村医看不出个所以然,打针也未能奏效,说给家人备下棺木,不想又好转,过后便开了天眼,帮人占卜问神,无不灵验,都说是蛤蟆精附了体。
真的吗,七宝瞪大眼,那个人,他,他当真成精了吗。
嘘,哪有那回事,她附到孩子耳边,压低了嗓,演戏嘛,哄你外公开心的,懂不懂?
接下去她又煞有介事地讲,反正这几十年,感激神的人送来大笔钱财,他也没处花销,出资修葺了屋前这条平展展的水泥路,也算好事一桩。
少时,老少三人登上丘陵,进得庭院,见处处轩敞,琉璃瓦凉亭旁,几棵杏树将将开败,残蕊犹挂枝头。顺着院墙走到底,隔开一扇小铁门,数十只橙黄透亮的鸡正啄食、散步,咯咯嗒嗒吵嚷不休,鸭子们则在浊水坑中扎起了猛子,不时将喙插入腋下,梳理它们的毛羽。
父亲并非头一回来问神,自问到得够早,前面却已有好些乡人农妇在排队,大家均是一袋米,米上搁三个鸡蛋,揣手佝背立着,叽里咕噜闲扯。
七宝如见珍稀动物,妈,他们讲的什么话,俄语么。他知道俄语,是外公惯常跟他讲的,舅舅去了俄罗斯,要讲俄语。隔半晌,他对乡言失去兴致,只说要拉尿,宋春芽将米递与父亲,带孩子去找厕所,出来见父亲已换至门边,用力冲她母子招手。
眼睛好容易适应了屋内晦暗光线,她看清那梁上垂挂着些漫漶不清的绣花缎带,缎带与缎带的缝隙现出一台神龛,香在铜炉内徐徐焚烧,依稀看见些天地宗亲字样,又糊了撮公鸡尾羽,对联倒是过年新换的,红纸上赫然浮着两行墨迹:家无孔孟谁为首,我有祖宗即是神。
对联下,八仙桌边,倚坐着一名男子,身量矮胖,头发黏腻,八字胡长约半尺,鲇鱼须似的拖在嘴边,想必,这便是神了。
神正浑身抖颤,两眼朝上翻去,口中不断发着呓语,围绕神周身的三五名中老年农妇,闻言是哭的哭,嚎的嚎,拜的拜,扯的扯,颠仆了一地。
此种情形宋春芽从未亲见,七宝更觉惊诧,高声问,外公,这些人,不会也是演戏吧。她见父亲不搭腔,看得津津有味,倒是旁边一人斥道,不懂莫乱讲,又不收钱,就一袋米,三个蛋,骗你什么了。
她连忙掩了七宝的嘴,暂且退到一旁。这时有人前来收取米和鸡蛋,她趁便将一张字纸与叠做四下的二十元钞票塞到那人手内。再等了约莫一刻钟,总算轮到,父亲领她母子越过门槛,步入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