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痒(2)

许兰芬来到院子,将西瓜搁在水桶里,放入井中,扯着余下的一截绳子,两步并作一步跨到晾衣竿边,弯腰将绳子系在杆子上,拍了拍双手,满意地起身抬头。还没等身体立直,她的眼就被一件衣服蒙住。许兰芬用手撇开。这一撇,撇去了衣服,也撇去了许兰芬的好心情。蒙住她眼的不是别的衣服,正是贺红梅那条迎风招展的粉色内裤!更令她冒火的是,这内裤竟然晾在丈夫和儿子上衣的前头。除了女儿的,还有她那条旧内裤!前世作孽的,她啐道。随即迅速扯下自己那条,攥在手里。又把其他几条内裤相继取下,放到了晾衣架的末端,隐蔽在几条毛巾中。刚刚还出尽风头的内裤,像吃了败仗,瞬间失去了威风。

许兰芬气冲冲走进屋里连声叫唤女儿。贺世存从房里出来,听到妻子急呼呼地喊叫,有些烦躁,大呼小叫什么呢,红梅在堂屋看书。许兰芬一听更来气了,扯着嗓门儿说:“还看什么书?墨水都白喝了,跟她讲了多少遍,内裤不能放汗衫前头晒!”贺世存不以为然地说:“碍什么事哦,自家院子里,没有外人看到。”

就算没人看到,对你们父子也不好!许兰芬嘴上这样说,却臊红了脸。方才有个鳏汉条子老李来借把锄头,那锄头放在院子的西南角,走过去正好要穿过横在院中央的晾衣竿。许兰芬想象着他弯腰低头从衣服下穿过去的样子,铁定看到了自己的那条卷了边的、松紧带都松了的、颜色泛白的内裤,被撑大得都快赶得上男人的裤头了。许兰芬越想越懊悔和羞怯,有如虫子在挠心抓肝。昨晚洗澡拿出来穿的时候,她还犹豫要不要扔掉。但许兰芬一向勤俭惯了,想着反正也是干净的,穿一次再扔吧。早上洗衣服时,碍于人多不好直接扔,就这么洗净了放在篮底带回来了,谁承想到红梅这丫头会犯这种低级糊涂呢?

她走到堂屋一把夺去贺红梅手中的书,怒喝道:“看什么书?看了也是白看!没记性的东西,衣服都不会晾?”说着把书往地上一扔。“别看了,去把你哥房间打扫干净,眼里有点活儿,都等着大人做啊!”许兰芬的嘴里冒出的一连串呵斥,像一粒粒擦炮,接连不断地甩在女儿跟前,噼里啪啦让贺红梅不敢抬头。许兰芬想停下,却无法停下那张机关枪似的嘴。

贺红梅本就不舒服,但倚仗着父亲在家,厨房不用她帮忙,加上节后就要小考了,这才强撑着复习功课。母亲一顿劈头盖脸的数落,句句都在搅乱她的脑子,也搅乱了她的肠胃。身体的不适与心里的委屈混在一起,瞬间酿成一副催吐剂。她捂住嘴巴,快步小跑到门外,蹲在枣树下呕吐不止。许兰芬也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从书案台上拿出一个搪瓷杯,去水缸里舀了半杯水,过去递给女儿。贺红梅犹豫了一下,接过来漱口。井水和自来水的味道不同,红梅尝得出来。

3、

许兰芬板着脸步进厨房,贺世存怪她小题大做,俩人拌了几句嘴后,忙于做饭,也没再说什么话。到了晌午,一大桌丰盛的菜烧好了,赛过过年。贺红林撅着屁股抖着双腿,趴在桌上大口啃着鸡腿。贺红梅刚吐过,胃里不舒服,没怎么动筷子。许兰芬见女儿萎靡不振的样子就来气,她把另一个鸡腿也夹给了儿子,又顺手夹了一块红烧肉放到女儿碗里。“喏,吃吧,你最爱的红烧肉。”自以为是一种宽慰,却用错了语气。

贺红梅看到母亲筷子上,还残留着她嘴里带出来的残渣,往日那么爱吃的红烧肉,瞬间就不香了。非但不香,还很恶心。我不吃。贺红梅把那块肉夹回菜盆里。

“不吃就不吃,到你碗里了再夹回去不脏吗?”许兰芬呵斥道。以往许兰芬的言行对于贺红梅来说无非绣花针,刺一下,不会有失血之痛。但此时顺口而出的这一句,偏就变成了锋利的刀子,精准地戳在贺红梅的心上。脏?因为自己脏,所以连内裤晾在前面都是罪不可赦?失望、不解、难过、伤心、委屈通通涌上心头,眼泪夺眶而出,愤怒一触即发。

“我脏?你用自己的筷子夹菜给这个给那个,你就不脏?”贺红梅不知哪里来的胆子,第一次顶嘴,哽咽中带着倔强。这令许兰芬又想起那晦气的内裤,尴尬又恼怒,不由自主地把手里的筷子调了头,抬起右手,眼见着下一秒筷子就要落到贺红梅头上了。“好了,大过节的。”贺世存制止了她。许兰芬哼了一声,不冷不淡地说:“你要吃就吃,不吃早点下桌,吃饭还耷拉个脸,给谁看!”

“不吃就不吃。”贺红梅将碗一推筷子一放,正欲离开,被父亲拉到身旁。贺世存拿起女儿的筷子,把碗移过来,夹好了两块肥瘦相间的红烧肉,放在女儿碗里,让她快吃,贺红梅站在原地不肯动弹。许兰芬忍不住又呛道:“你还来劲了?别不识抬举。”这时贺世存发话,让大家都少说两句。

经这么一闹,贺红梅更没了胃口,她被父亲拉着坐下,憋住眼泪水,恹恹地戳捣着碗里的菜,并不往嘴里放。她借机去厨房盛饭,把碗里的红烧肉全倒进了泔水桶里。红烧肉跌进桶里,在菜渣泔水的包裹下翻了个身便没入桶底。贺红梅第一次觉得红烧肉这么令人作呕。她只盛了半锅铲的米饭,坐回桌子,三下五除二扒进嘴里吞进胃里,一口菜没再吃就下桌。因为没打招呼,又挨母亲一顿数落。

贺红梅回到房间,一头倒在床上,伸展四肢平躺着,透过蚊帐,盯着天花板发呆。回想早上到现在,她似乎没做错什么,但又好像什么都做错了,否则母亲为什么每件事都能骂到她身上来呢?母亲的眼睛和嘴巴,就是钉子,永远会钉在贺红梅身上,横竖都能挑出毛病来。贺红梅长叹一口气,翻了个身,将脸朝里侧躺着。忽觉身子有些发软,头也昏沉,便闭上了眼睛睡了过去。

还没睡到半个时辰,贺红梅看到母亲推房门进来,手上攥着一根细竹条,上来就掀开她的被子,尖着喉咙道:“我当你死哪去了呢?吃完饭不知道收拾碗筷,倒是会贪舒服,快起来!”说着扬起竹条,唰唰两下抽在贺红梅身上。贺红梅疼得嗷嗷直叫,缩起双腿,抱紧双膝,连声求饶:“妈,我错了,妈,别打了,我现在就起来洗碗。”贺红梅一边撕心裂肺哭着求饶,一边惊坐起,摸着自己的胳膊和双腿,却并无伤痕,再看看房门也是关着的,才恍然刚才是在梦中。

贺红梅没了睡意,走出房门,迎面一股温热的南风拂来,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揪着的心舒展了些。贺红梅宁愿她的一整个生活都是场梦,悠悠忽忽、如梦似幻,梦醒了一切都会好的。

贺红梅站在阳台上,想到午饭前母亲让她打扫哥哥房间。鬼使神差地,她拿起扫帚和簸箕推开哥哥的房门。真乱啊,床上的被褥团成一团,床头柜上零散地放着各种东西,地上躺着横七竖八的烟屁股。贺红梅看不下去,快步走过去,铺好床又整理床头柜。见床头柜的一个抽屉半开着,便一把推进去。忽又将其打开,里面有一张存折,最新的存款日期就是今天,分明是父亲上午才去存的,没想到这么快就到这了。存折下面还有些零钱,贺红梅呆了几秒,随即把存折和钱都塞进了自己兜里。起身将床头柜上的东西恢复原样,把刚铺好的床又抖扯零乱,踢了踢地上的烟屁股,拿起扫帚和簸箕走出去,关上了门,好像她没来过一般。

饭后,许兰芬在厨房刷锅洗碗,舀水时想起水井里还凉着西瓜,就唤贺世存进来捞西瓜。没想到跟着一起进来的还有老李。老李说来还锄头,一边走去院子里。许兰芬忍不住偷瞄,果然,这老李有意朝晾衣竿上望了望。许兰芬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