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态的夏天(4)

谢谢,我不吸烟!乞丐翻了一下暗黄的眼珠,瞅了瞅齐自新说,如果你有好心,可以施舍给我一点儿钱。乞丐很老了,脸上有许多皱纹,由于常年在日光下乞讨,脸被晒得很黑,他一说话,就有一部分皱纹被撑开,露出里面白色的底子。齐自新翻了翻自己的钱包,出门时忘记带钱了,只剩了五十多元。他把所有的钱一股脑地放在了乞丐身前的塑料盆里。乞丐并没有惊喜,把那张五十的钞票拣出来,折叠好,揣进衣兜里,又对齐自新说了声谢谢。

人活着都挺不容易的,是吧?齐自新鼓起勇气问老乞丐,心里其实是在问自己。

你在说你自己不容易吧?人活着没啥不容易的,自己活自己的,想太多就不容易了。老乞丐说,眼睛不再去看齐自新,他仿佛知道齐自新此刻心里所想的一切。齐自新一抖,心中升起一丝恐惧。这个老乞丐常年在这乞讨,可谓阅人无数,因此能够轻易地看透别人的心思。

现在做你们这一行也越来越难了吧?齐自新压下那丝恐惧,继续问。因为刚才他给了老乞丐五十多元钱,他觉得老乞丐为了回报他的施舍,应该会回答他。

说不容易就不容易,说容易就容易。我告诉你,我们到什么时候都不会失业,因为你们这帮人能够通过给我们施舍几个小钱,使自己高尚起来,人都喜欢用各种办法抬高自己,当你们给我几角钱后,心里就会增添不少优越感。其实你们大多数都不是在施舍,只是在用几个小钱给自己买个心情。老乞丐说,言语里充满了让人害怕的智慧。

齐自新听了这一番话,肃然起敬,顿时觉得这个老乞丐很不简单,应该有着不同寻常的人生经历,于是身子向他挪了几分。但他刚要再问些别的,老乞丐却说,别问我啥了,你走吧,你在这和我闲聊会影响我工作。对了,告诉你,我不是残疾人,我的腿没有毛病,这是我为了乞讨的需要才装出来的。你走吧!

齐自新把要问的话重新吞回肚子,悻悻地站起身来。其实他不是想问老乞丐什么问题,在他的心里,他觉得什么问题自己都已经有了答案。他只是想在别人的嘴里重新验证一下而已。他只是想找个陌生人,毫无压力,而且十分投机地说一会儿话。

六、

这几天齐自新不再出去逛街了。天太热,他一个人赤身裸体躺在客厅的地板上。他努力控制着自己什么都不去想,思考都会令他产生不必要的热量。心静自然凉,他想也许安静才能使自己感觉凉快一些。但他还是热,汗水涔涔地在皮肤上爬,像无数条蠕动的毛毛虫。皮肤和地板接触的地方奇痒无比,他于是挪了挪身子,吱吱的声音响了几下,肉皮本来已经被汗水牢牢地粘在了光滑的地板上了,他一挪身子,就发出了这样的声音,像一种撕裂,但没有疼痛。人真的有点像冰雕,一点点在炎热中消失,看着时间从身体里渗出来,滴落尘埃。

这些日子,王雪莓一直没领女儿来看齐自新,齐自新也打消了去看女儿的念头。张玉玲打过几次电话,要他去她那儿,但他都借故推脱了。天太热,他总有虚脱的感觉,哪都不愿意去。

齐自新其实无法真正让自己的大脑平静下来。但他不愿意想未来,在他看来未来不值当自己费脑力去想。人生如同上好弦的钟,只是盲目地走,一切只能听命于生存意志的摆布,追求人生目的和价值是无意义的。

齐自新把自己从小到大的许多事情,一件件地在脑海里像电影一样回放着。就这样,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人,是他高中时候的一个女笔友。那时他喜欢文学,在一张小报上发表了几首小诗,于是认识了这个女笔友。他们惺惺相惜,每一周都要写一两封信探讨文学和人生,他们甚至可以毫无隐讳地谈论自己的隐私。那时齐自新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对她产生了一丝爱慕之情。他从她的来信中也隐隐地读出了她对他的好感。但他们的通信最后不知道为什么就中断了,一直到现在,再也没有联系过。

我应该去看看她!齐自新的内心忽然生出了这个想法,不是生出,是跳出,势不可挡,无法遏制。他急忙爬起来,奔向书房。在书柜的最底层,装着一些很久之前的信件。他急切地翻找着,手忙脚乱,终于找到了那个笔友来的一封信。他记下了上面的寄信地址。

齐自新奔向火车站,买了一张去往笔友所在城市的火车票。

在火车上,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后,齐自新忽然惊醒了,他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儿。时隔二十多年,一个未曾谋面的笔友,只靠从前的这个旧地址,还能找得到吗?也许她已经嫁到了别的城市,亦或许她已经不在了都有可能。就算费尽周折找到了她,可她也许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个能和自己畅谈的朋友了。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什么都有可能。这一刻,他想起了高中同学曹波。

齐自新越想越觉得自己的这一行动滑稽可笑,像自己对自己搞的一个恶作剧。火车马上就要开了,他赶紧站起身,挤过熙攘的乘客,下了车。

出站口,这个城市参加省夏季运动会的运动员正手捧着鲜花鱼贯向外走,出站口外是欢迎的人群。头上的大屏幕上赫然打着一行字:热烈祝贺我市参加省运会的健儿胜利凯旋而归。齐自新骂了一句,凯旋本来就是胜利归来的意思,不知道谁又画蛇添足地加了“胜利”和“而归”。骂完了,他又无奈地苦笑了一下,人可能都是这样,总想努力地把人生修饰得尽善尽美,其实都是多余徒劳的,都是在自作多情。

天真热,齐自新的影子被晒化了似的,又矮又小,也不那么黑。他拖着自己的影子,盲目地走在街上。

为什么不下一场暴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