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态的夏天(3)

天气虽然热,但街上却依旧塞满了形形色色的人。透过女人几乎透明的上衣,齐自新在后面能看见她们肋下被胸罩挤压出来的肉,肥腻、丰满、颤巍巍地带着温水的波纹,男人们脸上都没有生气,仿佛已经被炎热蒸发殆尽,只剩下千篇一律木讷呆板的面具。所有人都像一具具提线木偶,无数细小繁杂透明的丝线从他们的身体上升起来,升到模糊的天空之上。天空之上真的有无所不能的神吗?

手机铃声唤醒了齐自新,是张玉玲。他盯着电话屏看了十几秒,最后还是点了一下接通键。

你怎么才接我的电话,不方便吗?张玉玲的声音让人浑身燥热,像蛋糕上高纯度的奶油。

不是,我在街上呢,刚听到铃声。齐自新用手背抹了一下脑门上的汗珠,转身走到街边的阴影处。

张玉玲说,你过来一下呗,我老公出差了,我想你了。

齐自新咂了一下嘴,没回答。他忽然觉得胃里很不舒服,他从早上到现在没吃一口东西,胃里只有一些混合着胃液的矿泉水。他有些恶心,于是努力地咽了一口唾沫,喉结吃力地滑动了一下,干涩而费力,像干抹布擦过陶瓷。

你到底来不来啊?张玉玲的愠怒也充满了诱惑。

好吧!齐自新有气无力地回答,张玉玲的邀请一点儿也激不起他的兴趣,但他不得不去她那一趟,就像懒惰的小学生,不得不硬着头皮去糊弄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一样。齐自新和张玉玲已经交往将近一年了,彼此谈不上谁爱谁,但在目前的情况下,彼此又需要着。就像火车上两个陌生的旅人彼此间的攀谈和热情一样,不过是为了打发寂寞无聊的旅途罢了。转眼火车进站,他们会毫无留恋地背起行囊,挤进滚滚的人流,从此再无交集。

张玉玲准备了一瓶进口红酒。她捧着自己的脸,默默地看着齐自新,但她的眼神是空洞迷离的,似乎在她眼前坐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处遥远的、模模糊糊的风景。

来吧,我们一对寂寞孤独的人,干一杯。张玉玲说,冲着齐自新比了一下手中的高脚杯。

是,一对寂寞孤独的人,干一杯。齐自新说,也冲着张玉玲扬了扬酒杯。他是孤独的,但他知道对面的张玉玲也同样是孤独的。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孤独的。每个人都在竭尽全力地试图摆脱这种状态,但每一个人都是徒劳的。所有的人都是那么独立,一个人无法真正找到和另一个人之间准确的契合点,也许是上帝创造人时,就把孤独的因子埋藏在了人类的基因里。

我给你温了水,你去卫生间冲一下,这天太热了。张玉玲说。

冲完了身子,齐自新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看着自己。恍惚间,他竟觉得镜子中的那个人并不是他,而是另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但虽然陌生,镜中人却能够看穿他的一切。他有些不服气,倔强地用冷漠的眼神与镜中人对视。但渐渐的,他竟然觉得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脊背也有些发寒。他知道自己这张皮囊下的那些悲观、猥琐、虚伪、自卑、孤独都被镜子中的那个人压榨出来了。他打了一个冷战,赶紧逃出了卫生间。

虽然张玉玲为了今天的这次见面准备了红酒,还播放了一曲优美的音乐,但是他俩在床上依旧都心不在焉,难以提起激情,最后只能草草了事。可他们彼此并没有怨言。他们在内心深处并没有把希望寄托在这事上,只把它当作为了摆脱寂寞而不得不完成的一个程序,就像一个吸烟的人一样,总是在无聊的时候下意识地抽出一根烟点燃,但他需要的不一定是香烟的味道,只是需要那个习惯性的动作而已。这是一种依赖,虚无的依赖,有些自欺欺人。

你不爱你丈夫吗?齐自新脸冲天花板躺着,问身边的张玉玲。天花板上是淡粉色的花纹,旋转着,让人看久了会头晕,像遥远的、不相干人的梦境。

张玉玲说,怎么说呢?我爱他,但我说不明白,你知道人都是空虚的,必须变换着方法来填充自己空虚的心,否则一个好好的人会慢慢地崩溃。

是吧。齐自新不再看天花板。他闭上了眼睛,脸上是忧郁的颜色。

五、

这个暑假似乎太过漫长,一开始,齐自新还迫切地期盼着暑假的到来,但现在,他却十分想念给学生上课的时光。几十双纯真却不安分的眼睛盯着他,他可以天马行空地乱讲一气,但学生们依旧爱听,依旧用纯真而不安分的眼睛看着他。能够有人倾听自己所说的一切是幸福的,虽然自己说的不一定是心里话,虽然倾听者也许没有明白他要表达的意图。

炎热像一根挥舞着的鞭子,驱赶着行人加快了脚步。在这个世界上,走路从来都不是目的,走路只是奔向目的必须完成的无意义的过程,所以每一个人都急于缩短甚至省略这个过程,尤其在这个闷热的夏天,走路就是一种煎熬和受罪。但齐自新却依旧慢吞吞地走着。在他看来,人生没有什么目的,要说有也只能说死亡是目的,所以人生中的所有事情都不必刻意地加快节奏,走路也是。

地下街的入口处坐着一个老年的乞丐,似乎腿有些毛病,但也许没有毛病。他在那静静地坐着,身前放着一个小塑料盆,盆里装着一些零钱。齐自新这几天闲逛时观察了他许多次,他安静地坐在那儿,从不回避阳光的照射,也从来不像其他乞丐那样,看见有人走过就用一副可怜相磕头作揖。

齐自新百无聊赖而且疲惫得难受,索性就坐在了乞丐旁边的石阶上。他从裤袋里拿出一包烟,衔在嘴里一根,想了想,又拿出一根递向老年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