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在我书桌的抽屉里,我躺一会儿,你自己去拿吧。齐自新懒懒地说。
王雪莓说,这次就不拿了,我这个月刚得了一笔奖金,足够了,钱留着你花吧,记得节省,一个单身男人总是喜欢挥霍钱。
王雪莓走了。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房间里,齐自新疲乏地笑了笑。这个女人,和他共同生活了五年。他又想起了他们热恋时的情景,那时的她纯真而可爱,像一只猫,一双眼睛里含满了笑,总缠着他讲笑话,即使是一个一点都不好笑的笑话,也会令她前仰后合,用手不住地捶他的胸脯。时间可以改变一切,这个世界没有永恒的事物,更没有永恒的快乐和幸福,所有的东西都会在一定的期限后改变其自身的性质,人也一样。
天太热,齐自新想起身去冲个凉,但他刚要翻转身体坐起来,就又放弃了。宽大的双人床此刻充满了魔力,吸住了他的身体。他平躺在床上,深深地闭上了眼睛。
这个夏天太热,总是令他觉得疲惫和燥热,看来必须装一台空调了,虽然他讨厌空调。
三、
齐自新是一所重点高中的老师。他毕业那年本不想去做老师,在他看来,教师这个行业肩负的责任太大,他知道自己是一个散漫不负责的人,他怕误人子弟,从而让他的良心过意不去。但现在他却觉得做老师也不错,一年寒暑假加起来就将近三个月。他喜欢慢节奏的生活,不用工作,身上少了负担,只一个人静静地面对自己。齐自新骨子里是一个消极的人,内心深处总是隐藏着一丝不易被别人察觉的悲观。他想,人生不过是一支被命运这张弓射出去的箭矢,慢慢地失去能量,慢慢地减缓速度,最后不可避免地陨落尘埃。
现在是暑假,齐自新不愿一个人待在家里,家里闷热、黏滞、寂寞,像一个牢笼,像一潭泥淖。
齐自新慢腾腾地走在街上,漫无目的。已经有二十多天没下雨了,空气里充斥着微小的、沾满各种气味的尘埃。
女人化妆品被汗水分解的气味、男人身上的汗水混合了灰尘发酵的气味、遥远的垃圾桶里腐烂的水果和蔬菜的气味及汽车排出来的燃烧过的汽油的气味,这些气味在温热的空气里翻腾着,给人以闹哄哄的感觉,像一群无知男女的一场狂欢。
齐自新低头走着,看着大理石方砖铺成的地面,和地面上走过的一双双大小形状各异的脚。
忽然,齐自新感觉自己撞到了一个人,于是惊觉地抬起了头。
这不是齐自新吗?被撞的人是一个三十六七岁的男人,白胖,头发油亮,闪着世俗的光。待他看清齐自新的面目后,就收住了将发未发的怒气,惊喜地大叫了一声,同时夸张地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了一下齐自新。
啊!是曹波啊!真是太巧了,不是说你高中毕业后就去北京了吗?齐自新也很惊喜。曹波是他高中时的同学,当时他俩算是亲密的好朋友,成天腻在一起,无话不说,无恶不作。高中毕业后,他俩有将近二十年没见面了。
别说了,一言难尽。你现在还好吧?曹波说,这么多年没看见你,很想你,有时自觉不自觉,就会回忆起咱俩高中时的那段时光。
是呀!那时我们多淘气,往女生的书包里塞癞蛤蟆,在学校的围墙上给自己心仪的女生写情书。齐自新感觉自己干涩的眼睛开始湿润起来,他想说这句话,他急于要和旧日的老同学一起畅谈,但他没有说出口,因为曹波说完他自己的那句话后,就看了看手表,然后紧接着就歉意地说,不好意思,齐自新,这么多年没见面了,在这大热天里,咱俩本应该找一个地方痛快地喝几大杯冰啤的,可是我恰巧有事。这样吧,改天咱俩好好聚一下,我做东。
好吧,你忙去吧!齐自新把刚到嘴边的话生生地咽了回去,心里弥漫起薄雾一样的失望。他站在太阳底下,看着曹波渐走渐远的背影。曹波胖了许多,走路的姿势也不再洒脱有力了。岁月真是一把猪饲料,不知不觉间喂肥了许多清瘦的少年。
收回目光,齐自新继续慢慢地向前走。他觉得有些憋闷,呼吸都有些困难,似乎有一块烧红的石头正重压着胸膛。他想歇息一下,走到路边,去扶路边的铁栅栏,但手刚一触到铁栅栏,就马上像触电了一样缩了回来。铁栅栏在阳光的炙烤下,蓄积了惊人的热量,像一个阴谋,他的手几乎被瞬间烫伤。
齐自新走进了一家啤酒屋。啤酒屋是炎热的夏季人们最愿去的地方,那里冷气开放,可以用大杯畅饮冰啤。啤酒屋里有几十张桌子,现在几乎都坐满了躲避酷暑的人。齐自新站在门口四处张望,试图找到一个空闲的座位,这时他看到了曹波。曹波正一个人仰头往喉咙里灌着一大杯啤酒。
齐自新脑海里响起了曹波之前的话:不好意思,齐自新,这么多年没见面了,在这大热天里,咱俩本应该找一个地方,去痛快地喝几大杯冰啤的,可是我恰巧有事。这样吧,改天咱俩好好聚一下,我做东。
齐自新赶紧把目光转向别处,带着莫名其妙的羞愧,觉得自己刚刚窥探到了别人的隐私,做了件亏心事一样。就在他收回目光的瞬间,他用余光又看了一下曹波,曹波刚把酒杯放下,眼睛也恰好看到了齐自新,他的目光是慌乱的,但又是镇静的,他赶紧又埋下头,那意思分明是怕被齐自新发现。
齐自新心里十分难受,有一种悲哀的感觉,转身走出了啤酒屋。他和曹波是同班同学,在这个几十万人口的城市里,他和曹波今天的不期而遇只是一个巧合。他再次回忆起曹波刚才相遇时说的话,有机会好好聚一下,怎么聚呢?如果彼此不真心相会,那么按概率讲在这个中等城市里,两个人相遇的概率该是微乎其微的。如果曹波真想和齐自新再次见面,那么他至少应该留下联系方式,而事实上曹波连电话号码都没有告诉他。
看来朋友都是阶段性的,随着时间和距离的变化,之前的感情都会慢慢地淡化,直至出现一层隔膜,再见时只是尴尬和局促,于是都想着尽快地逃离。
四、
齐自新迷茫地在街上逛着。天很晴,没有一丝云彩,但天的颜色却一点儿都不蓝,是那种浑浊的灰白色,仿佛头上的不是天空,而是一个巨大的、密不透气的帐篷,整个世界都被捂在了这个帐篷里,恹恹欲睡。
有不大不小的热风,吹在人身上,不但感觉不到一丁点儿的凉爽,反倒有着更加温热的感觉。齐自新站在路边的人行道上,半仰着头看路边那排大叶杨。这种杨树的叶子很大,叶子的正面是近于发黑的深绿色,叶子的背面是灰白色。风一吹,满树的叶子纷纷翻转过来,露出叶子下面的灰白,远远地看去,这灰白的叶片一簇簇地招摇着,在刺目的阳光下仿佛开了一树银白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