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色(3)

她想起J心里很不舒服,惊讶于自己是被猎捕的对象。她并不喜欢这种感觉。她甚至害怕起来,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尽量躲避J的目光,会故意绕着他走开,希望能从J眼睛里看到沮丧或退意。她的冷漠实际上明确拒绝了J。

暗恋与被暗恋,各有各的心境,她不知道J是怎么想的,至少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对她而言,许多回忆就像飘零的枯叶,在季节的更迭里被遗忘,大学里所有的生活,只是个尘封的故事

酒席上话题仍然在延续。同学聚会大多数如出一辙,女人喜欢谈穿着,谈化妆品,谈婚姻,男人喜欢聊段子,聊人事变迁,聊漂亮女人,恭维有权或有钱的人,除此之外似乎没有其他可谈论的。缕缕热气萦绕升腾中,杯来盏去,意犹未尽,玻璃杯碰撞发出悦耳脆响,和此起彼伏的说笑声交织,形成一张声音组成的网。

其实,她对这种场景是不熟悉的,心里是抵触的,她对这些话题,兴趣索然。几年过去,她面对他们并不了解,一切只停留在回忆层面,反而有种隔阂与陌生感。这天晚上,不知为什么,她喝多了。酒席散后,J说送她回家,驾车径直开到宾馆。

她被搀扶到床上,感到头晕目眩,口干舌燥,酒往上涌,胸口在灼灼地燃烧。她困惑地看着J模糊的脸庞,嗅到了空气里不安的气息,回忆飘浮上来,就像某件事情再度续上。J的脸上有种自负,轻慢的目光看着她,这让她很吃惊,身体微微颤动。

她竭力躲避他,有一瞬间,感觉到了烦乱、沮丧之外别的东西,恐惧随之袭来。他俯下身吻她的脸颊、额头、嘴唇。她意识到某种令她害怕、预料之外的事情发生,神情明显局促与惶惑,脸上呈现毫不掩饰的愠怒。

她体验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不适,有种虚幻且不真实的感觉,头脑里模糊地蹦跳出两个字:出轨。她感到了莫大的屈辱。她觉得这一切,仿佛蛰伏在命运里,是蓄谋已久的?她竭力挣扎、抵抗着,却浑身乏力,身体的不适反应,让她难堪和愤恨。

她鄙夷地看着他,散乱的目光越过他肩膀,看着天花板橘黄色灯光,有种尖锐的声音在心里划过,似乎有种东西在下坠,飘浮的心跟随着在朝下沉。她知道有些东西永远丢失了。

夜渺如尘埃。她和他没有一句对白,整个过程像无声电影。J很晚将她送到家门口,塞给她两万元人民币。她头脑紊乱,感到恓惶且嫌恶。她不想要他的钱,别过脸离了开去。

夜浸入凉意,风掠过树梢间,路沿旁枯叶在惊恐地移动。她脚步踉跄,慌乱地回到家里,一头闯进卫生间。她感到恶心,一直想呕吐,清楚心里一方净土被玷污了。她感到无与伦比的卑贱,觉得身体肮脏不堪,皮肤起了鸡皮疙瘩,拧开水龙头拼命清洗着,想冲刷掉身上污秽,水珠顺着她身躯不断流淌下来。

居室里有种难以置信的寂静,除了单调的水声,所有的声音仿佛静止了。她忽略了这种不应有的寂静。

她仓促地穿上衣服,从卫生间冲进卧室,更大的不幸等待着她:婴儿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垫在边上的枕头覆盖在脸上——他饿醒后,嘶哑哭闹,小手抓到枕头朝嘴边移动,窒息而死。她怔住了,瞬间感到脚下在塌陷,整个世界在分崩离析。

她一直陷入自责、不能自拔的痛苦中。办完婴儿事情的第二天上午,她和男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男人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朝北客厅光线有点暗淡,增加了这种凝重的气氛。他询问她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她清楚这是个绕不过去的问题,她不想隐瞒事情真相,毫不掩饰地告诉了他。

空气仿佛凝固了。

男人脸上仍然没有太多表情。她从他沉郁的眼神还是窥视到了某种憎恨或讥讽,那眼神只是一瞥,却刻在了她心里。他明显受到巨大打击,不愿接受这样的事实。他神情黯然,沉默了一会儿,仍然沉默着,随后站起身,绕过她身前,一言不发地离家走了。她能预料到这一切。她心里一下子空了。

那天晚上情景,依然历历在目:她呆立在床前,后悔无以复加。她没有哭泣,把婴儿紧紧搂抱在怀里,就像嵌入自己的体内。他在她子宫里待了近十个月,在这世上仅存活了五个多月。她难以接受这一现实,感到撕心裂肺般疼痛,像一块肉活生生被扯下来,整个心被痛楚与不安吞噬。

她在床上躺了三天,心里一片混沌,神情变得委顿,满脑子充塞了婴儿的影子。她不断想起和婴儿在一起的场景,而现在这种真实的画面消失了,像生活中至关重要的情节被彻底抹去。她感到生活静止了,生命失去了动力,在毫无目标地漂泊。她每天不再需要给婴儿喂奶、洗澡、换尿布、清洗衣物,半夜醒来后哺乳,仓促地忙碌家务。

她陷入痛苦里,像掉进陌生世界,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她知道这一切不可能改变,失去婴儿的那一刻,便失去了整个人生。她寝食难安,失魂落魄,变得羸弱,心被一种巨大的空虚攫住。她倏忽间,会听见婴儿的声音,陡觉惊醒了婴儿,连忙侧转身去,床上则是空的。

她晚上难以入眠,紧紧抱着婴儿的遗物,潜入半睡眠状态,迷迷糊糊被婴儿的啼哭声惊醒。她条件反射地坐起身,习惯且娴熟地撩起衣襟,随之手在胸前停住了,不由自主地渐渐松开,衣服从胸前滑落下来。

她独自坐在那里,将婴儿剩余的尿不湿打开,接着又折叠起来,反复地打开折叠起来。她浸透在暗夜里,忽然有种想哭的欲望,想就此躺下去的念头。男人走了,她能理解,更多的是一种麻木。她一直会思念婴儿,这些思念绵延不绝,却因为失去而倍感绝望。

她不知道是怎么挨过一天的。她走在街上,心里惘然,眼前的一切变得陌生,有种不属于自己,梦魇般不真实的感觉。朝前过去是地铁站。马路旁公交车停靠站台,等待乘客上下车,关上车门缓缓驶离。

她游移的目光瞧着熙来攘往的行人,看见年轻母亲抱着婴儿,或推着婴儿车经过,她痴迷的目光紧盯着婴儿,有种想亲吻与搂抱的冲动。看见人家投来惊诧的眼神,脸上呈现出尴尬与无奈,心里充满了惆怅。

她站在路旁,恍惚良久,产生起幻觉,看到每个婴儿,感觉回到十月怀胎状态,听见婴儿在心底里呼唤。她落寞寡欢,变得烦躁,甚至有些慌乱。她会站在街上很久,看着过往行人,听着车辆驶过的嘈杂声响,期待有一个母亲抱着婴儿出现。

她怀疑自己得了抑郁症。太阳在缓慢滑落,将树影映在路面上,斑驳而迷离。街市融在暮色里,如笼着虚幻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