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一直在想,母亲去世后会变成什么呢?她尖酸、小气,又是犯贪念而死,一定是变成蚯蚓了。他只希望母亲能安然度过她作为蚯蚓的一生。他甚至去网上查了一下蚯蚓的习性,它们有六年的寿命。
莫粟粟问,如果你阿妈没有变成蚯蚓,变成了别的东西了呢?
世间万物都在循环、流动,我们可能在任何时候成为任何东西,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可能在某个纬度,恰好能救她一命吧。
这是迷信。
随便你怎么想。
五、
莫教授坐在玛瑙石堆之上,额头上渗出鲜血,她试着起身,身体内部的破裂感让此刻的即视感在她眼前与现实重叠。她清晰地看见眼前的黑夜、小道、翻了的车、血洒在玛瑙石滩,如超高帧的银幕上的画面,甚至脑中的嗡鸣也开始有了节奏,不再只是一条毫无波澜的直线。难道是接近某件事情的信号?虽然莫教授心里没有把握这信号的终点是什么,但她要往前走。
我走了。莫教授对男人说。
男人突然生气了,脖颈通红,双手拍在被划破的车身上。
又要一走了之了吗?男人像个孩子一样抱怨起来。
莫教授看着他,今晚第一次如此仔细地打量着他。的确还是个孩子呀,虽然脸膛黝黑,胡子拉碴。
莫教授一瘸一拐地往西川方向走去,脑海中的嗡鸣伴随着因为脚伤而上下颠动的身体跳跃,声音的频率也有了变化。它在加快,如此细微,类似于蚯蚓的心跳。
若不是一片接一片的玛瑙田泛着淡淡的荧光,莫教授绝不会在这片如同黑洞般的夜路上发现那几栋铁皮搭起的房子。她不由自主地靠了过去,房子里没有人,外面的旧木头架子上搭着几件沾满灰尘的内衣。喊了几声没有人回应,莫教授推门进来,从屋内的窗户瞥见屋后竟是山下一大片依山而建的墓园,像电路板上的一个个小格子那样有秩序,层层叠叠地铺满了整片山坡。
江淮大概也埋在这儿了吧。莫教授出了门,拐进墓园,大部分墓碑还是崭新的,前面有新鲜的纸灰和水果。越往墓园深处走,墓碑越破旧,有些连字迹都已看不清。她脑海中的嗡鸣勾连起心底的愧疚感,像一条细小的蛇啃噬着她的心脏。她在斑驳的字迹中寻找江淮的名字,它们看上去差不多。
如果来世我变成了蚯蚓,会有人能从其中认出我来吗?
江淮曾说,总有一个他会认出变成蚯蚓的我,就好像给猴子足够的时间和可能,它完全可以写出一部莎士比亚的戏剧。他用这个概念写成了《高山上的莫比乌斯》,男主叫江淮,女主叫莫粟粟。他们在空白的世界一点点构建,不断修正,最终得到了一次无懈可击的完美人生。这个毕业作品江淮指名让导演系的阿周拍,莫粟粟知道原因,因为那时候她在两人之间摇摆不定,谁都没有得到莫粟粟肯定的回答。
三人简单搭建了剧组,来到西宁花费三个月的时间拍完了这部长片。拍完后,恰好西宁启动了西川电影节,他们拿到了西川电影节第一届金雪山奖的最佳导演与最佳女主角,影评人撰写了大量文章,把阿周写得比肩安哲罗普洛斯和塔科夫斯基。
你已经拿到最佳女主角了,还愿意在西川陪我捡六年蚯蚓吗?
江淮张开双臂,像一只鸟,将莫粟粟环抱在视野之中。
如果再来一次的话,莫教授心想,她会留在西川吗?留下江淮是不是就不会寻死,阿周是不是就不会失踪……她和江淮会生一个小孩吧,江流这个名字倒是挺好听的……
莫教授胡思乱想着,往光亮的地方走去。一个人影站在一座古旧的墓碑前,旁边摆放着新鲜的水果和鲜花。借着他手电筒的灯光,她看清了墓碑上的字——是江淮的墓碑。黑影转过身来,他看到莫教授后松了一口气,说,就知道在这儿能找到您。
你怎么在这儿?
是莫教授在学校里遇见的男生,他垂手立于碑前说,电影节马上开始了,别让大家等太久。他牵起莫教授的手,往墓园外走去。男生的手很干燥,掌心氤氲着生命的能量。但一股冷冽的电流,蹿上莫教授头顶,此刻她好像看到了自己另外的一个人生——他们有个孩子,叫江流。她和他一年也说不上几次话,只在每年江淮的忌日,他会来墓园上炷香,烧点纸,摆放上新鲜的水果和鲜花。
从墓园赶到电影节会场,《高山上的莫比乌斯》正放映到高潮。江淮在时间洪流中穿行,经历了千万次与莫粟粟擦肩而过,或是相知相爱后,终于在一个随机的契机回到最初时空的莫粟粟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