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重逢(4)

男生不再说话,只快速地将细小的蚯蚓捡起,然后扔到草丛里。有些实在细小捡不起来,他就用手随便一扫,有些会被搓成两截然后被摆到草里,有些则直接碾为泥土。莫粟粟犹豫着要不要继续等他一起去考场,毕竟他流露出的善意——不仅是捡蚯蚓,还有那些安慰她的话(姑且认为是安慰吧)。莫粟粟见那男生越走越远,只好追上去,不停往前,她要看一下这条石板路到底有多长,到底还有多少蚯蚓等着被拯救。好在,越过前面的坡,石板路就到尽头了。

他们幸运地赶上了考试。

桌子一列排开,后面坐着七八个老师。老师没有问跟电影相关的问题,反而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描述一下到北京遇到的让你印象最深刻的一个人。

莫粟粟想了想说,是一个捡蚯蚓的人。他长得像任何一个你可能遇到的人,但一旦走近他,你会被他周身都善意所包裹。至少,就在五分钟之前,有数百条蚯蚓免受了太阳的暴晒。

四、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男人似乎仍没有要走的意思。

不会再有人来了吧。莫教授觉得自己匍匐在一道毫无意义的道路上,接近两小时从渐变成碧绿的夜空中溜走,但此时她已经没有选择。莫教授心里后悔着,为何不早点下定决心寻找其他的司机。命运好像为了特地证明男人的等待是值得的,终于在天空完全变黑的时刻,走来一个女人,背上还背着个熟睡的孩子。男人掐了烟,一副早有预料的淡然。几人上了车,出发去西川。莫教授坐在副驾驶上,女人把睡着的孩子放平在后座上,然后侧着身子,坐在角落里。

没有人说话,车灯不断劈开黑暗,向着深不见底的前方行驶。莫教授喉头发紧,如此夜奔,好像是在梦中。说点什么吧,不然她怕车一头坠入她脑海中的深渊。她说起自己为何独自坐车来到这里,又为何等到天黑才坐上他开往西川的黑车。她原本想让男人意识到是因为他,才挨到了半夜还在荒山野岭,或许能让他泛起哪怕一丝愧疚。但男人依旧没有说话,倒是坐在后排的女人很好奇,听说她是电影学院的老师,问她有没有见过刘晓庆,是不是真的像电影里那样好看。莫教授刹不住之前的话头,继续讲到面试时遇到的那个捡蚯蚓的男生。男人的手抖动了一下,车速太快,方向骤变,车头钻进梭梭林,撞击没有阻停马达的转动,车又往里钻了几秒钟,车皮与沙砾摩擦出的火花终于在莫教授脑中的深渊点亮了一根蜡烛。

莫教授清醒过来时,头早已经撞完车窗有一会儿了,身后传来女人惊恐的尖叫,江流,怎么了?

被叫作江流的男人艰难地打开车门,把惊魂未定的母子从车里拽出来。女人抱着哭泣不止的孩子跌跌撞撞地步行离开后,莫教授才终于靠自己从半掩在沙土里的车厢爬出来。

沿着这条路直走,再走三里便是西川郊区。附近有旅店,可以找地方住下。男人对那对母子说。

莫教授坐在地上,手揉脚踝,似乎被撞伤了。

男人打开车门趴在驾驶室查看车有没有坏掉。莫教授手按在地上,手被石头硌了一下。借着车灯,莫教授看清楚了那是什么,一块碎玛瑙。四周散落着红的、黄的、绿的碎玛瑙。在黑暗中,在车灯的照耀下,这片玛瑙湖闪着熠熠的三色光。

那是江淮曾跟他提起的玛瑙湖。

电影学院开学后,莫粟粟见到了捡蚯蚓的男孩,而后知道了他的名字——江淮。

你来了。莫粟粟说。

你也是。

高考没发挥好。

我也是。

你为什么没发挥好?

我阿妈死了。

江淮从口袋拿出一把细碎的玛瑙石,摊开在手掌,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漂亮的光来。

发生了什么?莫粟粟问。

她是被气死的。这是赤铁,我们那儿的荒地里四处都是。那天,有个人上门讨水喝,问我家门前地里的赤铁卖不卖。阿妈让他随便捡几块,不是什么稀罕东西。第二天有人从西宁开了皮卡来,装了整整一车赤铁。阿妈拿着不劳而获的两百块钱在汽车尾气里喜极而泣,却没想到第二天我们那里的大部分赤铁全部一夜消失。人们困惑着、喜悦着,全村人疯了整整三天。阿妈要宰只小母羊,那天村里四处飘香。直到村主任在广播里喊,别卖赤铁了,那群强盗把赤铁运出去,一块能卖几十块呢。阿妈听完就晕倒在地,心疼家里的赤铁卖贱了。

咱们被骗了多少钱呀。这是她醒后的第一句话。她不顾自己刚从昏迷中醒来,下了床要去外面的地里搜寻赤铁。外面密密麻麻全是人,像雨后被冲到石板上的蚯蚓般蠕动着。地上只剩下零星的小块碎片。阿妈伤心不已,抑郁而终。

这不是江淮第一次亲见死亡。小时候,阿妈说奶奶老糊涂了,总说自己要变成白鹅飞走了。奶奶躺在床上,肚子圆鼓,四肢干瘪。江淮上前叫了声“奶奶”。奶奶要飞走了。小江淮心里想,奶奶,你飞走后,还会回来吗?奶奶看着窗外,轻微动了动脖颈。小江淮没能看清她到底是点头还是摇头。

小江淮问母亲,人死后是不是都会变成鹅?

奶奶倘若真变成白鹅飞走了,那也是她多年吃斋行善的福报。像我们,吃羊吃牛吃骆驼的,以后会不会变成蚯蚓、蚂蚁都不好说。

小江淮想到自己变成蚯蚓的样子,倘若再遇上下雨天,定会被冲到旁边的碎石滩,变成蚯蚓干。于是他开始格外注意起周边的小动物了,遇上蚂蚁搬家,他会大步跨过它们;野兔被散笼套住,他也会给它们解套,还挨了邻居大叔一顿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