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阿周消失后,《高山上的莫比乌斯》比六年前更受瞩目,在国内掀起了先锋派的潮流。影评人天马行空地解读着,他们大谈电影中的阿伦·雷乃、卡尔维诺、杜拉斯甚至王小波元素,直至今日。因为阿周已经离世,莫粟粟独自受邀参加过几次大型电影盛会,措辞如此奇怪的邀请函还是第一次见到。
非你到场不可。过于郑重,与随意掷于邮箱的方式并不对应。难道主办方执掌命运之轮,算计好了一切,自己会失眠、会有学生发短信提醒、信恰好没塞进去可以顺利取出,才会如此自信?
莫教授把信攥在手心,心底甚至都没有几番纠结缠斗,去参加电影节,至少有一个恰当的理由暂离学院。再者,自己对江淮的那份歉疚,至今仍无卸除,她想去西川看看他的墓碑。
火车带着莫教授从城市开往荒原。
她摊开一直放在桌板上的书打发时间。书其实是读不进去的,每次出行,哪怕是日常坐公交车去学校,她都会带一本书(不能是杂志,她在极力避免自己陷入碎片化的阅读),但每次都不会顺利看完一整页。有时是后排缺少教养的儿童发出莫名的尖叫,即便车厢内没有吵闹的孩童,身旁也总会有人投来意味不明的目光——瞧,这个人在看书,她真的有认真读吗?即使莫教授本就陷入了书中,这会儿也要装作在“读”的样子,她不自觉地用指尖划过一行行自己早已经读过的句子,甚至觉得停留的时间太短,便刻意放缓指尖滑动的速度。终于可以翻页了,她用了比平时多三倍的力气把这一页翻过去,发出巨大的响声。瞧,我在认真读呢。莫教授心里得意了一会儿,但可能只过了一瞬,莫教授又担忧起来,是不是演得太刻意了,刚才那男人已经把头完全偏了过去,好像在掩饰嘴角的嘲笑。
不知道换了多少次端坐读书的姿势,火车终于抵达西宁。倘若连夜赶去西川,那必须要在天黑前坐上出租车,穿越戈壁,才能在凌晨前到达。若是不想这么赶,就只能在西宁住上一晚。
莫教授被脑中的嗡鸣声推着跳下车,往车站外走去。按照经验,外面一般会有些黑车,乘客们走出站口,黑车司机苍蝇一般围上来。但西宁车站外竟然一辆车都没有。莫教授环顾了许久,才发现一个身材魁梧的络腮胡男人倚在一辆桑塔纳上抽烟。
莫教授背着包,试探性地朝着他走去。
男人没有说话,也没有抬头。
去西川吗?莫教授不得不主动开口问。
去。
莫教授几乎感激似的点点头。若是平常车多,才不会有这种莫名的感激呢。男人把烟头扔到地上,用棕色的鹿皮靴子轻松将烟头碾成粉末。他从口袋又掏出一支来点上说,车满就走。
莫教授坐到车后,看着他抽烟。车站内的人已经走光了,开始冷清起来。天光也退潮了,一点点从眼前被收回去,当光将男人割成两半的时候,莫教授开口问,没人了,走吧。
男人摇摇头,像生锈的铁柱钉在原地。
莫教授下了车,我付三个座的钱。
男人回过头来,一副嫌弃的表情。莫教授被看得羞愧,不说话了,却又无事可做,只好与他一起盯着出站口,希望里面真的能再走出几个人来。
看不到尽头的等待,那种好像已经发生过的感觉又来了。
医生跟她解释过,这个叫海马效应,也叫即视感。一般幼儿或者青少年常见,是大脑在处理信息时,将眼前的信息处理成记忆中的景象。还有一些更不着边际的解释,说是对其他多重宇宙在同一时间轴上所发生的事情的认知。莫教授不想承认自己的大脑出了问题,因此更倾向于后一种解释,如果真的有多重宇宙,莫教授想,宇宙中会有多少个自己呢?有没有一个自己,能够活得很完美?
莫教授努力回忆着好像发生过的场景。已经降温的夜风从远处卷来的黄沙,让她的头脑清晰了许多。三十年前,莫教授也是如此辗转,从济南来到北京,参加电影学院的考试。电影学院的考试比正式高考早,很多人拿这次考试练兵,莫粟粟父母的深谋远虑才让她有了到北京的机会。
可她哪里懂电影啊,也就看过《渔光曲》《小城之春》寥寥几部。初试结束后,还有复试。莫粟粟在考场外忐忑,听旁人热烈讨论着什么巴赞与新现实主义。现实主义都已经更迭到新现实主义了?心虚得厉害,她躲进了学校花园后面的松树林里。
这么认真干吗,不过是来练兵罢了。莫粟粟安慰着自己。
北京刚下过雨,树林石板路上,有好多蚯蚓奋力地翻转着。她知道,这些蚯蚓一时半会儿不可能回到草丛里,等太阳出来,空气干燥了,它们就会被晒成蚯蚓干了。班上很多男生都喜欢傍晚去捡这些已经干瘪成树枝状的蚯蚓尸体,放在一个塑料袋中,是很好用的鱼饵。
有人从下面弯腰走上来,将蚯蚓一条条捡起来,扔到草丛里。
莫粟粟下意识说了句,你在捡蚯蚓吗?捡不完的。
男生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弯下腰继续捡了起来。
你也是来参加考试的?
男生还是没说话,只闷头捡蚯蚓。
复试快要开始了。
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只是来提前感受考试氛围的。男孩终于开口了。
像被闪电击中,莫教授羞耻的心情从心底蹿上脑门,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其实那些人说的,不过是书本上的东西而已。我妈看两遍书也能说个差不多。男孩隔了两秒钟,又补充说。莫教授体会到对方在小心地安慰自己,心理的焦躁少了许多。
可是,考试真的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