蜈蚣雨(2)

蜈蚣镇只有一条乡村公路从腹部穿过,像一条大蜈蚣盘旋到各个村落,房子大多挨着公路盖,像蜈蚣身上的节,一节挨着一节。路旁延伸出无数黄泥小路,和蜈蚣的脚一样多。沿着小路走,周围出现一座坟。吴天龙带他走过坟山,坟土脚下更出蜈蚣,他跟着爹,也不觉得害怕。现在成了他一个人,心里还是有点不安。瑟瑟的晚风刮过来,他猛地一抬头,那坟上立着一个白兔子。百族的眼睛和那兔子猩红的眼睛一对,两个都愣了愣,百族稍稍一动,那兔子从坟上跳下来,一眨眼就不见了。百族这才缓过神,大喊一声,爹。周围什么声音都没有,别说青蛙、蝉、狗之类的叫声。他腿一软,一个跟头跪在那坟前。

“你在叫谁?”一个声音和那一点白光同时从林子后面传来。

百族像是得了救命药一样,登时放松了下来。

那人走近了来看,百族大喊一声,“齐顺!”

“这是我爹的坟。”齐顺见百族跪在地上,也同他一样跪了下来。黑洞洞的夜晚,两人一齐跪在这座孤坟前头,都不说话。齐顺毕恭毕敬地磕了三个头,百族见他磕过了,也跟着毕恭毕敬磕了三个头。

吴天龙找百族找得出了一身汗,回到家,已经是下半夜了。

他一进屋,见百族在席子上坐得端正,身上陡然散架一样松了下来。百族他娘细细说了齐顺是如何找到他,如何把他送回来,吴天龙连连点头。从那以后,百族爱跟齐顺玩,只有齐顺愿意搭理他,齐顺也爱跟百族玩,只有百族愿意跟他去给父亲的坟磕头。村里的娃编顺口溜笑话百族,齐顺个头蹿得快,用硬拳头吓唬他们,护着百族,吴天龙对齐顺更是感激,只把他当自己儿子看。当然,吴天龙把齐顺当儿子看,可不只是感激他。

三、

齐顺家的房子刚盖好,他爹就死了。人人都说他爹没享福的命,半辈子攒的钱盖了三层大新房,没命住。不过,这房子在村里算是阔气的,他爹也能走得安心,有了房子,就不怕儿子找不到媳妇。齐顺长得周正,个子也高大,人更是能干,和百族一比,只要姑娘眼不瞎,当然都愿意跟齐顺,况且他家还有三层大新房。吴天龙每次看到他俩的身影挨在一起,不由得一比对,随即望着自己那栋几十年的旧平房,暗暗发愁。

太阳斜斜地从门前升起来,阳光洒在吴天龙堆在脚边的竹篾上。前天找的蜈蚣,三十几条,算是不错了,百族那个小塑料瓶里还有八条。

“才八条。人也不小了。”他想。

他把竹子破成细细的竹条,把镰刀口卡在竹条的绿皮头下面,轻轻往里一按,竹条上的一层绿皮就和下面的硬竹篾分开,再把竹条头捏住,镰刀顺着竹条往下拉,一整条竹篾就划出来了。把竹篾头削尖,往蜈蚣肚皮这面的红头下一插,再把肚皮贴着竹篾的蜈蚣擀直,轻轻拉一下,蜈蚣被拉得稍微有点长,再掰断竹篾,另一头也削尖,插进蜈蚣的尾巴边,一条蜈蚣就绷好了。他把这些绷好的蜈蚣一条条码在旁边。蜈蚣头的两侧有一对毒牙,不掐掉,绷的时候容易被刺。可他从来不管,那毒牙好像对他没什么作用,没见他被刺过。

地上开始攒起一层细细碎碎的竹屑,太阳的光线里也飞舞着竹沫,百族他娘的影子在竹沫后面越来越清晰。从屋里出来,她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塑料瓶。

“你昨天咋不去捡蜈蚣?”百族他娘叉着腰,冲板凳上的吴天龙说。

“不想去。”吴天龙细细地削竹篾。

“昨天发了蜈蚣雨,你晓得不?”百族他娘的眼睛瞪得虎虎的。

吴天龙不作声。

“怎么你就老是撞不上蜈蚣雨?听说就在齐顺他爹坟头那边,有人捡了七千多条大蜈蚣。那蜈蚣在田里一条一条地爬出来,整片都是密密麻麻的,捡都捡不完。大蜈蚣欸,万把块钱了!”百族他娘边说边叹息。

吴天龙的眉头也皱了起来。百族他娘见他那样,以为他也为没撞到蜈蚣雨而可惜,就不再嗔怨,只是像安慰他一样地说:“这蜈蚣雨都是一年发两次,今年还有一次,再看能不能遇得到。”

吴天龙从七岁就跟着他爹捡蜈蚣,这都四五十年了,蜈蚣雨发在哪一天,他心里明镜似的,就是发的具体地方,不好找。幸好每次发蜈蚣雨,能撞上的人不多,一想到那些一撞上就拼死命捡的人,他的心就滴血一样疼。

“你刚才说,是在齐顺他爹的坟头那块发的?”他把齐顺这俩字特意说得重一些。

“是啊!没想到今年是在那块发的。”百族他娘叹了口气。

“那齐顺赶上了吗?”他故意问。

“哎哟!你别说,这孩子说他傻吧,他又好像知道那块有,说他灵光吧,他又捡得不多。听说那大黄牙只收了他三百多条,不过这也比你这三十几条多。”

他听到齐顺不像别人捡的那样多,心里松了口气。他喜欢齐顺,就是喜欢齐顺这一点,不贪。前天他就给齐顺打招呼了,让他留心着点那块地,要是他也捡几千条,就凭他对百族怎么好,吴天龙也不会把他当亲儿子看。

见他还在那细细地削竹篾,百族他娘心里又上来一口气,她指着地上码得整整齐齐的蜈蚣说:“天天捡,天天绷,挣得到几个钱?百族这个样子你不是不知道,家里的房子还是那个样子。人家齐顺还没娶媳妇,村里头的姑娘家都往他家跑,咱是儿子也不争气,钱也没攒够,一样都不行,这可怎么办哟……”她说着说着,掀起围裙往眼角擦。

抹完眼泪,她像是心里早就准备好了一个想头,借着眼角一点未干的湿气,作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断断续续地说:“我看那老常家的姑娘,虽说不会说话,但人也懂事,长得乖,说成这门亲,我都可以闭眼了。”她边说边往吴天龙的脸上瞟。她觉得他是个死性子,向来护着百族,不许别人说他傻,这回要是找那哑巴姑娘说亲,保不准又让他觉得,这是傻子才配了哑巴,怕他又生起气了。

“嘶!”吴天龙痛苦地喊了一声。他的大拇指被蜈蚣咬了一下,登时肿了起来。绷了这么多年的蜈蚣,难得被咬上一口,百族他娘的话,也像蜈蚣,往他心里咬了一口。就算百族他娘不说,他也想说,他早就看中老常家的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