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改过的稿子提交上去,他同时在邮件里委婉地表达辞职的意向。这一次倒是很快有回复,审稿人希望他慎重考虑,如果对薪酬不满意,也可提出他的想法,只要在公司承受范围内都可以考虑。邮件还回顾这些年他为公司发展做出的贡献,说公司在人工智能写作领域已经领先业内,未来有上市的打算,希望他能留下来,也许有机会成为公司合伙人,实现财富自由,如何如何。但他始终没有接到电话,也没有人跟他面谈。他忽然想到,邮件那头与他交流的“审稿人”也许是人工智能,这在技术上完全能做到。想想这十年,除了偶尔露面的老板和极为精简的行政人员,他所接触到的同事都是他这样的文字工。也许所谓审稿不过是机器学习并不断迭代给出的意见。他们日夜加班,不过为机器写作提供大数据训练样本。迟早有一天,他们都会被人工智能所替代。他盯着白色的电脑屏幕,仿佛看到一串串代码在流动,代码后面是一副狰狞面孔。他死死地按住电源键,直到屏幕突然变黑。他倒在人体工程学椅子上,闭上眼睛,抱紧双臂,大口大口地呼吸。房间里灯光忽明忽暗,一道闪电划破夜空,雷声在耳边炸响,大雨浇灌而下。
考核在一幢11层的高楼举行。身上系了保险绳,下面铺了厚厚的气垫。阿辉跟他说,技术本身并没那么复杂,最重要的是克服恐惧,把自己想象成一只鸟,离开地面,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有七八位跟他一起参加考核的人,其中两个迟迟不敢下去,好不容易爬下去,在空中大声呼喊救命,最后被工作人员强行降至地面。他从天台下去的时候,竟然还有点兴奋。那些在脑子里预演无数次的场景,终于变成现实。6月的热风拂过他的身体,阳光照在他脸上。他呼吸着温热的空气,听见心脏怦怦跳动着。他控制着绳子一点点下降,完成规定动作。
妻子嘱咐他有空去跑步、游泳或撸铁,不要老是坐在电脑前写东西,久坐伤身。那天以后,他喜欢上夜跑,晚上的街道空旷静谧,夜晚的人们面目模糊,风也有一种别样的气味。跑动起来时也能稍微缓解背部莫名的疼痛,那些疼痛和瘙痒时时折磨着他,以至于睡觉也成了一件困难的事。每天晚上9点到10点是他固定的跑步时间。妻子说,为什么要深夜跑,早点起来锻炼不好吗?说归说,也没有明确反对。他们之间除了必要的沟通,真正能待在一起说话的时间很少。伟雄觉得这样也挺好,很多事情他不想解释,也解释不清,这样避免许多不必要的争吵。
他向写作公司请了几天假,邮件回复让他好好考虑。他想给自己一点缓冲,也许能做出更明智的选择。他按照老时间出门,坐地铁到清洁公司体验生活。他没有实质性任务,只是帮阿辉做些辅助性工作,检查安全绳、传送水桶、拖把、处理突发状况等。这份工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浪漫,更多的是重复的机械性劳动。最大的挑战是不同高楼外立面千差万别,有的清理起来极为困难,甚至有一定危险。但只要按照规程操作,一般都没问题。打听下来,收入跟他在写作公司差不多,但加班比以前少许多。他因此拥有更多属于自己的时间,这也不是坏事。
妻子打来电话时,他正在银河大厦天台做准备工作。她不知从哪里得知他最近没去写作公司上班。她在电话里气呼呼地说,为什么辞职这么大的事情都不跟她商量,眼里还有没有她,是不是不想跟她过了,又问他现在做什么工作,是不是假装出门上班。他说自己没有辞职,不过休几天假,等晚上回去再跟她好好解释。妻子仍喋喋不休地抱怨,他应付几句便挂断电话,继续手上的工作。
公司本来把这趟活儿派给阿辉,阿辉把“实习生”伟雄也带上。他知道伟雄对这幢楼向往已久,上次来参观时就跟他说过,希望有一天能上去。伟雄在这边工作几个月后,对摩天大楼有了更感性的认识,如果现在让他写那篇稿子,或许能写得更好。他见过极尽奢华的总统套房,里面所有的物品都是金灿灿的,连浴缸表面都镀了一层金,那张大床足足有四五米宽。他也见过保洁阿姨待在狭窄的布草间里啃馒头,边上塞满她捡的塑料瓶、纸盒。他见过环境优雅、应有尽有的自助餐厅,坐在里面的人吃着美味的食物,远眺整座城市的风景。他也见过热气腾腾的后厨,赤裸上身的厨师在里面挥动锅铲,汗水混入饭菜之中。这些看似殊异的风景,只是摩天大楼的一墙之隔。手指间绳索滑动,进入另一个世界。
从百米高空俯瞰这座城市,有一种睥睨人间的感觉。那蜂巢般的楼房、蝼蚁般的人群、火柴盒大小的汽车,与他毫不相干。他体会到阿辉说的“飞鸟”。是的,他们的工作更像是自由的飞鸟,在城市上空翱翔,而不是蜘蛛。他讨厌那黑乎乎毛茸茸长着八条腿的昆虫。可是他该如何面对妻子的质问呢?说自己受不了写作公司压抑的氛围?说他向往户外相对自由的环境?妻子不可能理解的,就像他也无法理解妻子为什么对清洁和卫生这件事如此执拗,执拗到变态的地步。
渐渐地,他的意识遁入虚空之际,身体却变得轻盈起来。他睁开眼睛,看到这座熟悉的城市,看到层层叠叠的房屋、缓缓流动的汽车,以及远处淡蓝色的湖泊与黛色山峰。银河大厦玻璃幕墙上映出一个熟悉人影,人影像一只飞鸟在空中滑翔。他转过头去,看到自己身后竟然挥动着一对翅膀,表面覆着一层光滑的灰白色羽毛。他试着挥动翅膀,身体也随之前行、上升。仍在摩天大楼外立面工作的蜘蛛人阿辉,看到他的同伴猛地掉落又莫名飞升起来,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他向阿辉挥手告别,向这座城市告别,也向过往的生活告别。风吹过他的脸庞,吹拂他的头发,也托举着他的身体。一只体型巨大的苍鹭向他俯冲过来,他转动翅膀来了一个漂亮的转身,与那只苍鹭擦身而过。经过短暂的练习,他对翅膀的控制更加自如,甚至可以在空中回转、悬停。他用力挥动翅膀,越过那汪湖水,向着城外山峰的方向飞去,他距离山上的白色物体越来越近,甚至能看清上面蛛网般的天线。他心心念念想爬上去一探究竟的东西,原来是一部军用雷达。
伟雄站在玻璃幕墙前,望着远处的风景。外面的风景没有多少变化,他的心境大抵也如此。血色般的夕阳铺陈在大地上,整座城市笼罩在暮色将至的苍茫中,远处的山峰和白色球形物体渐渐隐去。几个蜘蛛人从楼上缓缓降落,遮挡住他的视线。其中一个看着有些眼熟,他想了许久,却想不起到底是谁。他叹了一口气,重新回到格子间的座位上,打开那篇名为《摩天大楼记》的稿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