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无一例外是冲着日薪600—800元的待遇来的,但各有各的目的,有的是攒钱回家盖房娶媳妇,有的是为子女挣学费,也有的创业失败来赚钱还债的。但没有一个是因为喜欢这个来干的,阿辉当然也不是。他们每天干活前,都会祈祷自己平平安安,活着回来,就像下井的煤矿工人——尽管这种事故发生的概率并不高。他们跟幕墙里面的人通常不交流,也没有办法交流,但有时会看到一些不该看到的东西。他们什么也不会说、更不能录下来,这是他们的职业操守。摩天大楼是他们赖以为生的土地、森林、矿场,也是随时可能夺去他们生命的炼狱。
他不太好意思说,如果他有一天从事这个工作,可能是因为喜欢这种挑战和刺激。他不会为了钱冒生命危险,但在城市森林里“飞翔”的想法让他兴奋,他已经很久没有体验到这种兴奋。他甚至感觉到背部骨骼挤压、皮肤瘙痒,似乎正生发出什么东西。那是冷冰冰的邮件和文稿无法给他的,也是十几年陈设不变的办公室格子间和一成不变的餐食无法给他的。也许邮件那头的意见是对的,他对这份工作没有多少热情,几乎无法避免地出现“感情略显不足”的问题。
几天后,他收到新的邮件。审稿人给出的意见是:“新的稿件重点讲述摩天大楼与人的关系,摩天大楼由人建造,供人使用,也因此衍生出新的职业,包括你说的蜘蛛人、管道工、安全员等。摩天大楼离不开人,这个思路是正确的,可以在这方面继续深挖,尤其是城市森林与飞鸟的概念。”至于如何“深挖”,邮件并没有明确的说法。他靠在人体工学椅上,望着窗外那片湛蓝天空,思绪陷入茫然之中。审稿人的意见往往大而笼统,听起来好像有道理,但却不知从何下手。
邮件要求的交稿时间是两天后。他想了半天写不出一个字,只好先收拾东西回家。他到这里工作十年,除了往返于公司和家,对这座城市谈不上多熟悉。那些外地人眼里的风景名胜,他也没怎么去过。稿子写到深夜,身心俱疲,只想着早点回家、洗澡睡觉。有一次,他加班到深夜两点多,经过老城墙下面小公园时,发现里面竟然熙熙攘攘挤着许多人。他们用LED灯照明,上面摆放着许多新老物件,有人蹲在地摊前讨价还价。后来他才知道这是鬼市。难道深夜出来摆地摊也能挣钱糊口?也许对那些生活要求不高的人,的确是够了。今天回家还算早,公园里只有几个跳广场舞的老太。那些人真如鬼魅一般,深夜出动,天亮便隐身。他有几次故意加班到凌晨,就是为了去逛鬼市,尽管也没什么想买。
他推开门时,妻子正俯身清洁地面。看到伟雄迈腿进来,妻子用略显夸张的语气提醒他地还没拖完,千万别进来。他只好倚在门口,掏出手机刷了起来。他看到阿辉发来的信息,说他们公司最近业务繁忙,想招聘一批蜘蛛人,问他有没有兴趣。阿辉又发来一条,说只是开个玩笑哈,你不可能来干这个活儿。伟雄回复说:你把具体信息告诉我,我会尽快回复你。他好几次想跟妻子说工作的事,但话到嘴边又有些迟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阿辉这条信息,他似乎下了决心。
妻子的反应没有出乎他的意料。她盯着伟雄:“你不要开玩笑,工作稳定或赚钱多少还是其次,你确定能干这个活儿?”伟雄说:“应该可以,刚开始有点害怕,多干几趟习惯就好了。”妻子确定他不是开玩笑,厉声道:“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在办公室里写稿子有什么不好?非得去干这种体力活,还是高危行业。”“可是我真的不想写,一点意思也没有。”“有什么工作是有意思的?在家里拖地、洗衣服有意思吗?我不是天天得做。”“可是,我们应该有选择自己职业的自由。”“是不是你那个老乡对你说什么?可我们还有高昂的房贷……”
他最初对写东西是有兴趣的。他在大学时读了大半个图书馆的书,经常写东西发在QQ空间和各种论坛上。正因为不想虚掷自己的天赋,他才选择进入写作公司。他曾经是这家公司最有才华也最勤奋的员工,起草过许多重量级、有影响力的稿件,尽管这些稿件并没有署他的名字。但时间渐渐消磨他的锋芒和热情,他一遍又一遍改那些不知所云的文章,仿佛在服一场没有期限的劳役,又像套着眼罩原地转圈的驴,直至耗尽所有的心力。写作成为纯粹的谋生手段、与绩效指标挂钩后,写文章曾带给他的快乐和成就感消磨殆尽。而摩天大楼就站在那里,触手可及,只要克服心中恐惧,用自己的手和脚,就能一座座攻克它们。
身边的女人不再发出声音,他却毫无睡意。文稿、格子间、摩天大楼、飞鸟、蜘蛛,这些词语在他脑子里交织纠缠。他换了无数种睡姿,却无济于事。不知晚上几点,他从床上爬起来。他穿上衣服,悄无声息走到客厅。他在沙发上呆坐一会儿,看见暗夜中仍有几许亮光。他走出家门,走到街上。街上空无一人,只有昏暗的路灯和飒飒作响的行道树。几只野猫窜入草丛之中,不见了踪影。他快步往前走,身上渐渐有了汗,身体微微发热。他摆动双臂,慢慢跑了起来。他跑过大桥、跑过城墙、跑过街巷,跑过人影憧憧的鬼市,跑过霓虹闪烁的高楼。他也不知道要跑到哪里,他只是想跑,仿佛只有跑动起来,身体才真正属于他。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他把精力投入文稿修改中。不管有多少想法,这是一项不得不完成的任务。人与摩天大楼是什么样的关系?他认为或许可以把摩天大楼看成一个人,一个人造的巨人。人们建造它、膜拜它,又使用它、消费它。飞鸟离不开大树,大树也离不开飞鸟,彼此是一种共生共存关系。高楼是权力的展示,是权力者意志的外化,是垂直的社会等级秩序,对人的存在构成某种压迫感。他想在下一稿里,把这层意思表达进去,用一种更诗意、更感性的表达。
写稿间隙,他会起身到窗前看看远处的风景。外面的风景没有多少变化,近处的楼房、街巷、行人、车辆,远处的湖泊、山峰、摩天大楼,还有山上的白色球形物体。他十分好奇那缓缓转动的白色物体,到底是什么东西,有一天他或许能爬上去看看,等忙完这篇稿子吧。阿辉见他不是开玩笑,帮他报好名,让他过两天来面试,到时有一个现场考核。公司那边阿辉会帮忙打好招呼,只要身体素质合格、没有恐高症,一般都能通过,关键自己要想好。其实伟雄也没有完全想好,他唯一能确定的是,未来十年,他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他总要为自己做点什么,或许不需要征得她同意吧。“可是,我们应该有选择自己职业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