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烤店里人多起来。人们说话的声音在狭小空间里回荡,香烟白雾与炭火烟尘交织在一起,店里变得嘈杂起来。伟雄喝下三大杯啤酒后,头也有些沉重。他们结账出来,看见路边停着许多车,有人扶着电线杆呕吐,有人坐在马路边抽烟、喝啤酒。夜晚气温降下来,甚至透着一股凉意。“那改天再约?关于摩天大楼,还有事情想请教。”伟雄说。阿辉点点头,挥手跟他告别,身影没入暗淡街巷。
妻子对他的晚归并没有抱怨。她已习惯伟雄没日没夜加班,反而对他偶尔正常时间回家感到意外。他们住在一套三居室房子,收拾得很干净。妻子几乎把所有的热情和精力都花在清洁上。她每天都要把家里清扫一遍,每个月都要洗一次床单、被套,顽固地用手洗衣服。地板偶尔出现的灰尘、毛发、污渍,都会让她抓狂。他对此不太理解,他总觉得除了清洁和卫生,生活中还有更重要的东西。
家中唯一无法清理的区域,位于落地玻璃窗的外面。客厅朝西这片区域视野开阔,透过玻璃可以看到波光粼粼的浩荡江面。经年日久,窗外蒙了一层黑灰,还有白色的鸟粪,昔日明亮的玻璃变得雾蒙蒙。保洁阿姨尝试用磁吸式清洁器来清理,但很难擦洗干净。伟雄说或许他可以爬到外面试试,妻子白了他一眼,说你以为你会飞啊。有一回,她不知从哪儿看到擦玻璃机器人,让他买回来试试看。他看价格要五六千元,有些犹豫。今晚,妻子再次跟他提起这件事。他想到白天的经历,随口说也许可以让阿辉帮忙。他跟妻子解释阿辉是谁,做什么工作。
妻子得到他的承诺,神色缓和许多,很快发出轻微的鼾声。他躺在床上,腰肩部位隐隐作痛,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尚未完成的稿子涌上心头。人工智能撰写的初稿提供许多素材:高达828米的迪拜哈利法塔是世界第一高楼,如今已成为世界知名的旅游观光胜地。上海中心以632米的高度,居世界摩天大楼第二高度。沙特麦加皇家钟楼饭店也超过600米。在广州、深圳、北京、天津、台北等中国城市,还有许多超过500米的摩天大楼,都是当地有名的地标性建筑。摩天大楼的运营和管理是一项极为复杂的工作,电梯、消防、清洁、供水、安保都是艰巨挑战,寿命到期后的处理也是一项难题。他把这些资料都用上去,标题也用心打磨,邮件所说的“感情略显不足”是什么意思?谁对摩天大楼有感情?是那些城市的管理者、规划者,还是在大楼里工作的人们,或依赖大楼生活的安保、清洁工人?不同角色的人对摩天大楼有不同情感,或许可以从多个维度来论证。
他迷迷糊糊想着这些事,自己仿佛来到大楼外立面。微风徐徐,阳光刺眼,他似乎克服了重力,从地上腾空而起,在空中升降自如,就像城市森林的飞鸟。他看到大楼里那些终日忙碌的年轻人,他们眼神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他心里忽然生出同情,他们也许会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但始终只是流水线上一颗随时被替代的螺丝钉。一颗螺丝钉损毁,很快有新的螺丝钉补上来。他们就是墨盒、纸张或键盘、鼠标之类的耗材。恍惚间,他似乎又回到格子间的固定座位上,他看到悬挂在空中的人明明就是阿辉,并不是他自己。他本想呼喊阿辉,却说不出话来。
阿辉一开始下意识拒绝他的请求。他说清洁公司有明文规定,不准员工在外接私活。伟雄说这不是私活,是朋友之间帮忙,而且他在妻子面前有承诺。阿辉只好应承下来。好在楼房本身并不高,对于阿辉而言不难,他让伟雄在上面看好,不要让楼房边缘部分磨损绳子。他侧身从楼顶下去,带着擦洗工具降到伟雄家外面,用短柄拖把和特制洗涤剂将那些陈年污垢一一冲洗干净。同一单元的人看见蜘蛛人在外面作业,也纷纷上来询问情况,想请阿辉帮他们也清理一番。
妻子看到透亮的玻璃窗,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她热切地挽留阿辉吃饭,说你们俩是发小,多年不见,又帮我们解决难题,无论如何不能走。阿辉看着伟雄,他自然附和妻子的意见。阿辉只好留下来。他坐在客厅时,跟伟雄聊起这套房子。伟雄说,这是他和妻子三年前买的,花了大几百万,耗光他们所有的存款(包括父母的资助),并为此背上沉重的房贷。还好房子本身在升值,让他们心里稍微好过些。阿辉说你们好歹还能在这边安家,他是没办法也没想法,以后只能回老家县城买一套。伟雄说他也不想活得这么辛苦,整日受折磨还不能有任何想法。
阿辉离开后,妻子细致清理一遍地面,还用消毒液浸泡刚刚用过的碗筷。伟雄看着她做这些,没有说什么。他习惯了妻子对洁净的执着,她也许并非嫌弃别人,只是心里过不了那个坎,仿佛活在一尘不染的环境中,她才是安全的、安心的。他自己不也是如此吗?很多事情都是心中有执念,放不下,看不开。
改过的稿子发送过去,一段时间没有任何回音。在他的工作经历中,这也是寻常的事情。事实上他对于稿子的用途并不了解,许多他呕心沥血写出来的东西,最终不知去向。公司审稿人是比较神秘的存在,跟他都是邮件沟通。审稿人不会跟写稿人解释为什么要这样改,也不会告诉他们客户满意与否。等到写稿人快要遗忘,审稿人突然给你发邮件说稍加调整就可交稿。伟雄后来分析,公司或许根据形势做出预判,提前选定主题,研究起草,一遍遍修改,作为储备稿件。待客户提出这方面需求时,把对应的稿子找出来。这篇《摩天大楼记》估计也是如此。
他暂时把这件事放在一边。待在格子间无所事事时,他跟阿辉联系,能否到他的工地上观摩。阿辉说这两天就有一趟活儿,作业地点是本市地标银河大厦,有兴趣可以来看看。他当然知道那幢建筑,他在玻璃幕墙前曾无数次眺望,甚至幻想过有一天会爬上去,那是一座300多米的超高层建筑,矗立于城市中央。他反复观看过那部名为《徒手攀岩》的电影。亚历克斯·霍诺德为了攀登美国加州约塞米蒂国家公园酋长岩绝壁,借助绳索上千次练习、规划路线,最终徒手爬至顶点。亚历克斯登顶后对自己说:“我没有向任何一项东西妥协。是的,包括爱情和生命。”这句话对伟雄触动很大。他问自己能够为热爱的事情放弃什么。他也说不清楚。即便是做出一点点改变,似乎都很艰难。
空中作业没有伟雄想象的那么浪漫。他站在银河大厦天台,望着深渊般的地面,头皮一阵阵发麻,腿脚控制不住颤抖,但忍不住想试试。阿辉他们似乎见怪不怪,按照常规套路固定绳索,系上安全带。等安全措施检查到位,只听见一声令下,七八个蜘蛛人从楼顶翻身下去。他望着一根根晃动的绳索,天台上空无一人,心里也没有着落,后来干脆坐高速电梯来到一楼。他看见阿辉他们悬在空中,一层层清洗,一层层下降。近中午1点,蜘蛛人陆续返回地面。
中午照例吃清洁公司提供的盒饭。阿辉提前交代过,盒饭多送一份。伟雄像他们一样,坐在台阶上,手捧温热的塑料饭盒,埋头吃起来。这是一份咖喱牛肉饭,配了青菜、酸豆角和紫菜蛋汤。伟雄许久不吃盒饭,尤其在户外吃,别有一番滋味。大楼的饭菜有一种恒久不变的气质,不同食材能做出完全相似的味道。
吃罢,那位头发稀疏的老哥掏出香烟,给每人发了一支。伟雄推辞说自己不会。老哥笑嘻嘻说:“试一下嘛,你想跟着我们做这个事情,不抽烟哪行?”阿辉此时已经喷出白色烟雾,对他点点头。伟雄便也不再推辞,把香烟接过来点上。他之前也抽烟,婚后妻子有意见,他便下决心戒掉。老哥问他为啥要跟着他们,好好的写字楼不待。伟雄说自己在写一篇关于摩天大楼的文章,想要了解情况。一起干活的兄弟,听到伟雄这个目的,纷纷把自己的故事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