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陈盈信那里听说,那天陈盈信回来,看他躺在床上,以为是睡着了。轻手轻脚地洗澡,脱了衣服,也躺到床上准备睡,可总觉得不对劲。想半天,才想起来是没听见他的呼噜声,连忙爬起来摇他,但咋摇都摇不醒。陈盈信才知道出事了,重新穿上衣服,背着他,满头大汗跑到医院,送进急诊室。医生有经验,看出是昏过去了,不等做检查,就先给他吸氧,又把各种药都用上。陈盈信陪他到后半夜,看他还不醒,才回去睡了。第二天下午,来接他出院,两个人一起,在小旅馆里又睡了一夜。
他自觉对不起陈盈信,拖累他,还多花一夜旅馆钱。西藏下来的一路上,他不停地找话跟他说,十分活跃。也是他年纪大,经验多,不愁没有话,几天过去还停不下来。陈盈信也不觉得烦,时不时地问他一句,真的吗?后来呢?就这样啊?还有没有别的原因?似乎听得很认真。他跟陈盈信说陈盈信爹的事,陈盈信就感慨说,不是听你说我还真不知道。
他跟陈盈信的爹年纪差不多,小时候一起上学一起长大的那帮人中,他们不算关系特别好,但也不差。有一年去烟台打工,就是一起去的,当然还有其他人,四五个呢。打工没啥好说的,他跟陈盈信说的是从烟台回来时扒火车的事。那个年代,扒火车的人多。拉煤拉木头的货车,进出站时,开得慢,一个快步就能跳上去。他们是四个人,在烟台火车站外面等到天黑,才跳上一辆拉木头的车。白杨树原木,一根都有半米多粗。他们拽着捆木头的粗绳,才能坐稳身子。离开烟台时是四个人,半路上再换别的火车,他没上去,几个人就岔开了。等回到家,过了几天,其他三个人才陆续回来。陈盈信的爹跟另一个人一路,不知咋转到内蒙古,又绕到山西,好不容易才回家,一路上受了不少苦。他当然也受了不少苦,带的东西吃完了,没东西吃,捡过火车司机扔的鸡骨头,挨个再吸溜一遍。能嚼得动的,都嚼碎咽下去。以后当成生活经验跟别人说,鸡骨头其实比鸡肉香。陈盈信听到这里,张嘴笑笑。不过他也就挨了几天饿,陈盈信他爹却是弄了一身伤。十几年后,突然没法走路,去医院,查出来是膝盖骨上的旧伤。就是这时候,陈盈信说,不是听你说我还真不知道。
陈年往事,有的人愿意说,有的人不愿意说。陈盈信他爹,一辈子话少,跟两个儿子都不亲近。他看陈盈信有兴趣,便故意一直跟他说他爹年轻时候的事。陈盈信跟他的话也多起来,驾驶室里的氛围,又重新变得其乐融融。
话说多了,又牵扯出之前的话题,转回他身上。陈盈信问他,等到上海卸完货,他是留在上海,还是再跟他回老家去。他没想过这个问题,愣一下,回他说,都行吧。陈盈信说,我要是你就不走了。他以为陈盈信接下来要说些规劝他的话,毕竟是一家人,年纪大了离不开孩子们之类的。没想陈盈信只是说,回老家再回上海,光车费就得花不少钱。他说,也是。
昨天,他们都在手机上看到了台风登陆的消息。一觉睡醒起来,重新上路,他问陈盈信,不会有影响吧?陈盈信不知道,说只能路上看。路上,风并不大。陈盈信开着车不方便,让他盯着手机上的消息,看台风登陆路径。他看不太懂,找到有人解说的视频,播给陈盈信听。不过听了也没用。他们很快就被拦在高速口,不让走了。
陈盈信打开车门,下去看情况。他跟着下去,注意到跟之前相比,风大得不像话。不知道是吹着树,还是吹着哪里,呜呜响。陈盈信回来,说没办法,得等台风过去才能走,他们又回到驾驶室。陈盈信把车窗玻璃都关上,还是听得见呜呜的响声。他问陈盈信,才知道是风吹电线响。
他在上海时,每年都会经历一两场台风。电视上看见那些大树被撅起、房倒屋塌的场景,没有感觉。亲身经历,才知道比他想象的还可怕。中午过后,雨就下起来了。瓢泼大雨,都看不见雨点儿,落在车窗玻璃上,马上就被汇进一股很粗的水流,哗哗向下流。他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雨。车走不成,陈盈信正好补觉,靠在椅背上,很快进入梦乡。他掏出手机拍视频,打算等陈盈信醒了给他看。
陈盈信醒了,雨还在下,而且还那么大,跟他拍视频的时候没有差别。陈盈信说他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雨,并掏出手机,拍视频发给他媳妇。他媳妇回他电话,两个人一惊一乍地说半天。
他看一遍雨,又看一遍手机里的视频,打开微信,发给大儿子。没有回复。台风虽不直接登陆上海,但也离上海不远。上海的雨肯定也不小。不用他发,大儿子看得见。不过大儿子看店,生意忙起来,没时间看手机。而下雨,往往会把人都赶到商场里去,使店里的客人增多。以前他在上海碰到下雨,也都是朝商场里躲。
陈盈信用力地伸一个懒腰,又打了一个很响的哈欠。车不知道啥时候才能走,陈盈信着急,怕来不及赶到上海。他安慰了几句,陈盈信没再说话,过好半天,才忽然说,雨好像小一点儿了。他向外看一眼,发现还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