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反应(3)

他抬头看一眼陈盈信,他倒睡得香,呼噜也不打一个。不过他像陈盈信这么大的时候,也是不管啥情况,都能睡得很香,雷打不醒。那时候种地,深秋季节,把红芋打成粉坨,再掰成块放田里晒,得几天才能干。怕人偷,他每夜都睡田里看着,被子铺在红芋秧子上,让露水和霜打个湿透,也不会醒。不过那时候,身下垫的红芋秧子也是真能隔冷。要是车厢里也铺一层就好了。哪怕没有红芋秧子,麦秸、玉米秆也行。要知道再往前,他十几岁的时候,连家里床上铺的都是麦秸。大雪天,脚上穿的雪窝子,也是麦秸搓成绳编的。雪窝子暖和,踩高跷似的踩两里路到学校去,脚上的袜子都能汗湿。学校的同学把烧好的柳木炭装在废铁罐里,当暖手炉。他抢过来,脱掉雪窝子,脚踩在上面烤袜子,一股温热的臭气冒出来,整个教室的人都扇鼻子。教语文的老教师推门进来,骂一句,你们这帮小龟孙儿——突然又醒过来,才明白不是回忆,是一个梦。不过他也奇怪,八百年前上过的学了,总共也没上几天,咋就在这远在天边的地方又梦见。

另一边身子也凉透了。他再翻一个身,把暖热的半边身子翻下去。但他也觉得这样不行,等天亮,估计血管都得冻住。手伸到当成枕头的外套下摸手机,先摸到车钥匙。想想还是不睡了,去驾驶室躲一会儿吧。便坐起来,把外套撑开穿上。

他看陈盈信虽然睡得香,但身子蜷得很紧,弓着像个虾米,可见也是冷,便把自己的被子拾起来,搭在他身上。

拉萨说是个市,可整个市区,也不比内地一个县城大多少。横竖几条街,没多久就转完了。陈盈信已看过几次布达拉宫,问他想不想去,要是想去,可以陪他再去一趟。不过陈盈信也说,布达拉宫上面都是金子,白天去,太阳照着,金子亮闪闪的,映着白墙,那才好看。晚上去,只能看个大概轮廓。西藏有时差,天黑得晚,说是晚上,其实已过了十一点,算半夜时候。他冻得脸疼,又觉得浑身软,没力气。拉萨海拔比格尔木高,昨天在格尔木一夜没事,他还以为不会高原反应,没承想来到拉萨,又开始了。

他跟陈盈信说,明天再去看吧。陈盈信说,车连夜装好货,明天天亮就得出发离开,不一定有时间。他说没事,那下次来再看。话刚说完,突然就一阵恶心,强压着才没呕出来。陈盈信应该也是看他脸色不太对,同意不去看了。

陈盈信让他先回小旅馆。车送去装货,车厢没法再睡,而且昨天夜里,他也确实冻着了,不敢再逞强。陈盈信问他咋住的时候,他直接就提出说住小旅馆,甚至准备好了,如果陈盈信还想在驾驶室凑合一夜,他就自己出旅馆钱。不过陈盈信也累,跟他说,是得好好睡一夜,要不然接下来几天,不知道还熬不熬得住。陈盈信说,不去布达拉宫的话,他正好去看一个朋友。这么远的地方,陈盈信能有啥朋友,不过是想甩开他,好干点儿不能让他知道的事。他理会陈盈信的意思,跟他告别,朝小旅馆走。

小旅馆不提供氧气,他们把车上的氧气瓶拿了下来。到旅馆后,他躺在床上,打算先吸一会儿氧,再洗澡睡觉。他以为跟之前一样,身上乏力、恶心的感觉很快就会缓解,可吸半天,还是不舒服,而且心也慌起来。他手摸在胸口,想知道心跳有多快。摸不到,又摸手腕,老中医把脉似的,连数几十下。但他不知道自己平时心跳有多少,就也不知道比平时快多少。

这些天,他一直都在室外,晚上睡觉,耳朵里也都是风声、虫鸣声和其他汽车的呼啸声。如今在室内,安静极了,四周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加上高原反应,他一直觉得身上被大山压着,就好像他不是躺在小旅馆里,而是躺在极深的洞里,再不能重见天日。他忽然有点儿害怕,摸出手机,想打给陈盈信,问他啥时候回来,可又想到陈盈信可能正忙着,打扰他不合适,又算了。

他翻看着手机通讯录里的号码,有一百多个,亲戚的号码,朋友的号码,还有之前打工送外卖的时候,存的那些饭店的号码、其他外卖员的号码等等。三个儿子的号码当然也在其中,只要他手指按下去,电话接通,就能和他们说说他现在的感受。不过三个儿子都没来过拉萨,没感受过高原反应,也许不能理解他现在有多难受。说不定还会以为他是故意的,装可怜,好博取他们的同情。他按灭手机,忽然想到孙子的电话手表也有一个号码,他可以打过去,跟孙子说说话。

他一边重新打开手机通讯录,一边后悔,咋到现在才想到这件事。这大半年,要说他真有啥后悔的,就是没法再见到孙子。他是真的想孙子。果然,孙子的号码就在通讯录里,他把身子坐起来一点儿,兴冲冲地按下去。但手机里传出来的声音,却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孙子贪玩,常拿电话手表给同学打电话发消息,耽误写作业,他爸妈便故意藏起充电器,不给他充电。他想象孙子调皮捣蛋的样子,跟几个儿子小时候都不一样,倒像他小时候。上树掏鸟,下河抓鱼,无所不为。只可惜上海地方狭窄,去趟公园都得提前准备好几天。他想着,要是能把孙子带回老家养就好了,到时候天高地广,由着他野。

4、

川藏公路不好走,陈盈信开得小心,速度不快。等过成都,高速公路一马平川,不再有连续不断的急转弯,陈盈信才放开手,把大挂车开得像飞起来。他们在拉萨多耽误了一天,得把时间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