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盈信跑大挂,开始是他媳妇娘家人带出来的。朋友亲戚拉扯,跑熟了,攒着了钱,就自己买了辆车。陈盈信来找他,跟他说,以前都是他媳妇跟车。这次他媳妇摔断了腿,绑的石膏还没拆,实在走不了路。陈盈信的媳妇跟陈盈信一样,短小精干。他想象不出她跟车的样子,但既然陈盈信说他媳妇都能干,这活应该不难,就答应下来。陈盈信说不会白让他跟着去,说了一个钱数,是给他的报酬。他客气说,啥钱不钱的,但心里已为所动。回来半年多,眼看着兜里的钱,只有出去的,没有进来的,他已十分着急。弄了几只鸡几只兔子回来养,说是养着玩,其实也是为省一口荤菜钱。他只好奇陈盈信咋想起来找他。问陈盈信,他说,庄上也没其他合适的人。认真数数,是没其他合适的人。不过年不过节的,谁舍得从外地回来。听见这话,他心里揪痛一下,想陈盈信真不会说话。不过很快也就释然。毕竟他也舍不得从外地回来,在家白吃白喝的,只是没有办法,不回来不行。
陈盈信让他看外面,等会儿他们要经过一座桥,桥下的河,就是安徽和河南的分界。前两天,他问陈盈信这一趟咋走。陈盈信大概说过,这时候又跟他细说起来。进藏是走西宁线,一路上过商丘、郑州,再过西安和兰州。等在拉萨装上货,朝上海去,就走川藏线,先到成都,再沿沪蓉高速走。
几十年来,全国各地,他去过不少地方。不过大多都是朝东,去沿海城市。朝西,最远只到过洛阳。陈盈信说,这趟洛阳也是要走的,不过得看时间,不一定在那儿停。他说没事,他也就是这么想到而己。陈盈信问他之前去洛阳干啥。他解释说是去看病。不过不是他,是他大哥的小儿子,没看好,也没钱运回来,就埋那儿了。陈盈信说他头一回听说这事。他说,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你年纪小,说不定还没有你呢。陈盈信说不一定。过一会儿,又问他具体是哪一年。他扭头看陈盈信一眼,惊讶陈盈信竟感兴趣,又突然明白过来,他只是在找话说。陈盈信跟他说过,让他跟车,不用干啥,就是为路上能有个人说说话,相互照看。这么算来,跟陈盈信说话,也是他的任务。他便跟陈盈信细算是哪一年。他记性好,很多画面都历历在目,跟陈盈信说起来,连他自己都惊讶记得那么真切。
二十多年前,他最小的儿子刚出生没多久。他大哥找到他,让他陪着去洛阳,有个照应。他媳妇不想他去。他犹豫过一回,觉得大哥信任他,不去不好,跟他媳妇闹了半夜的别扭。没睡一会儿,就爬起来赶车,在车上睡了一路。回来也是睡一路,晕晕乎乎的。到家跟他媳妇说了整件事,心里替他大哥难过,忍不住掉了几滴眼泪。他媳妇安慰他,把小儿子塞进他怀里。
他记得那时候,他小儿子一张脸胖乎乎圆嘟嘟的,没想长大是个长脸。他小儿子说自己读书太多,睡觉不够,掉头发把发际线掉高了,所以显得脸长。不无道理。不过其他两个儿子也都不是圆脸,都随他们的舅。也难怪他们都更喜欢他媳妇,而不是他。
结婚几十年,他跟他媳妇算得上和睦。偶尔吵架,闹两天,又和好如初。三个儿子,三张嘴要喂,容不得他们耍性子。儿子们长大,穿衣要钱,上学要钱,他只好到处打工,一年到头不着家,没机会跟他媳妇吵。再然后,儿子们大学毕业,带着他们两口子定居上海,他跟他媳妇才能天天在一起。年轻时,他媳妇脾气好,能忍耐。他打牌,彻夜不归,他媳妇醒着等他一夜。早上见面,在床上转过身去,不理他。他觉得对不起她,上去扳她,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但也就那么一刻。翻个身,就忘记愧疚,睡着了。下一次,朋友们不放他回去,他还是会跟他们打一夜牌。他觉得他一直都这样,没太大变化。可媳妇跟他的关系越来越糟,尤其是到上海以后,竟没法在一间屋子相处。只能说是他媳妇变了。
他已忘记是啥原因,和他媳妇又吵起来。他没想动手,可脾气上来,控制不住,当着孙子的面,甩他媳妇几个巴掌。他媳妇还手,也打了他,两相扯平。可到儿子儿媳妇们口中,却全成了他的错。大儿媳妇责怪他不该在孙子面前动手,吓得孙子一直哭。二儿子怪他不看看是啥时代了,有矛盾就想办法解决矛盾,哪还能像以前在农村那样,动不动就要打要杀的。过一天,他媳妇看东西重影,打电话让小儿子回来,带她去医院检查,查出眼底出血,是被他打的。还好不严重,不用手术。小儿子生气,嚷着要打他一顿,让他也尝尝滋味。他后悔,但听小儿子这么说,又觉得白养了他。他决定先发制人,找到大儿子,说要离开上海,回老家去。这招他常用。大儿子最好面子,觉得他们如今混得好了,让他一个人回老家,会惹别人闲话,说他们不孝顺,不会放他走。没想到这次竟不灵了。大儿子没怪他,也没说他啥,直接给他买了火车票,让他连夜走。火车上,他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太早拿出杀手锏了,才弄得没有转圜的余地,只好先回老家,等过段时间再说。
老家庄上,留守的都是老人、妇女和小孩。见他回来,以为是有啥事,过几天就走,几天不走,才问他咋回事。他一腔气愤,正有待诉说,便把媳妇和儿子儿媳妇们骂一顿,说他们都是白眼狼。可骂完,并没有换来怜悯。听的人甚至责怪他,说他做得不对。渐渐地,他学乖了,再有人问起,便说是因为自己年纪大,心脏不好,回来养身体。听的人才跟他一起唏嘘,感叹年纪不饶人,也感叹时代变化,现代人锻炼少,身体不如以前,各种听过没听过的病都冒了出来。
车再朝前走,陈盈信也跟他聊起这个话题。陈盈信的爹去世后,剩下一个娘,跟他住。陈盈信他哥不仅不管不问,甚至也不给钱,两兄弟闹得不愉快。他觉得陈盈信或许能理解他,跟他说了实话。听完,陈盈信说,确实,打人是不对的。他刚想反驳,陈盈信又说,不过这种事就没个对错。他收回嘴边的话,笑笑,觉得陈盈信滑头。不过也不由得陷入思索,是不是自己执拗,做得太过?这大半年,他们不给他打电话,他也没打一个。关系僵在这里,没有进展。
3、
跑大挂成本高,陈盈信跟他媳妇一起,上海跑拉萨,拉萨跑上海,很少空车。陈盈信媳妇摔了腿,回家休养,他们才不得不空车从老家出发。一路上,为省钱,他们都是睡车厢,反正车厢空着也是空着。但高原上夜里冷,陈盈信担心他不行,问他要不要去住小旅馆。小旅馆一夜五十块钱,倒不贵。只是这一天,他又胸闷又无力的,像个病秧子,害陈盈信一直担心。他自觉身体没那么差,到格尔木,下去吃饭,又溜一圈,没吃药,没吸氧,也没咋样。陈盈信说格尔木海拔低,所以会好点儿,但也不能大意。他明白这个道理,跟陈盈信说,那就更不用担心了。
他让陈盈信先睡。他白天睡了很久,根本不困。他说如果真觉得冷,就躲到驾驶室去。陈盈信说,那也行。
陈盈信把车钥匙给他后,便不再管他。陈盈信掏出手机跟媳妇打一会儿视频电话,挂上,又刷搞笑视频,咯咯咯笑过一阵。他也掏出手机看视频,等看到陈盈信丢下手机准备睡了,他怕吵着陈盈信,也不看了。
他不知道自己啥时候睡着的,但肯定是没睡多久就醒了过来。是冻醒的。身下的被子太薄,凉气透上来,将他侧着压在下面的半边身子冻得冰凉。他翻个身,将冰凉的半边身子翻到上面。他又想,也许不是因为被子薄,还是天气太冷,车厢是铁的,容易吸收冷气,传到他身上。他把手伸到被子外面摸一下,果然十分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