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大哥得了肝炎,没有钱治病,父亲从矿上偷了一些废铁去卖。身边的工友们平时也这样做,拿一点边角料换酒喝。只是他的运气很不好,被公安科巡逻的人抓住了。警察押着父亲来家里搜查赃物时,我惊恐地看着他们把家里的每个角落都翻了一遍。父亲怎么会是小偷呢?他平时对我们管教很严,我有一回因为偷家里的钱买糖块吃,被父亲发现后,用尺子打手心,手肿得一个星期不能抓筷子。
班里的同学丢了东西,老师第一个怀疑搜查的对象就是我。我把书包里的东西倒在桌子上,再把身上所有的口袋朝外翻出来。我不愿意和任何人说话,我是一个沉默的人。
母亲每个月都会到一百多里外的劳改农场看望父亲,给他带去桃酥还有珍贵的红苹果。母亲没有工作,家里没有生活来源,她偷着做一点小生意,没有办理营业证的那种。母亲买了海棠果、竹签子、冰糖,她把红彤彤的果子一个个穿在竹签子上,外面沾上亮晶晶的糖衣。她用自行车推着加工好的冰糖葫芦悄悄拿到学校门口卖,红红的糖葫芦扎在草把子上,远看像一个巨大的皇冠。
一串冰糖葫芦卖五毛钱,十串就是五块钱,母亲的脸上有了笑模样。那天放学我看到一群半大学生围在母亲身边抢她的糖葫芦。母亲把自行车靠着墙,张开双手用身子挡在草把子的前面,这样还能剩下一点点。我跑过去帮母亲,那些孩子抢得更厉害了,他们跳起来抢,红色果子掉在地上,被踩得稀烂。像一摊血。母亲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她可怜巴巴地护着剩下的几串,那些孩子还不肯散去,狼一样围在我们身边,我紧张得把嘴唇都咬破了。我不知道下一次被哄抢的时候,我还有没有力气保护母亲。
母亲还要机灵地躲避城管,如果运气不好被抓住,东西就会被没收。不过母亲从来没有告诉父亲这些,她去看他时笑着说,小本买卖做得很好,孩子们上学的钱有了,还给我们买了过年的新衣服。哥哥的羽绒服是蓝色的,我的是红色的。
父亲从劳改所放出来,被发配到太平间看守尸体。这也是为了防止他犯法的手段之一,太平间里除了死人是没什么东西可偷的。不过父亲有时会拿馒头和蛋糕回来,大家都清楚那是死人享用过的供品,不过谁也不会说出来。
看守太平间的工资低,为了补贴家用,他利用以前修理机器的技术在街边给人家修自行车,后来修摩托车。一根打气筒,几串猪大肠一样的内胎,几把扳子、钳子就是他全部的修车家当。父亲的指甲缝常年淤积着黑油污,脸像非洲人一样黑。父亲从劳改所回来后,不喜欢洗脸。他说穷人没脸。
父亲开修理铺时做得最厉害的一件事,是用回收的旧摩托车架和店里的零件,组装起一辆红色的新摩托车。那车子比汽车都跑得快,穿着红衣的母亲搂着父亲的腰坐在车后面,笑得像一个女王。
4、
母亲告诉我,父亲失踪了。骑着他的嘉陵125 失踪了。
爸爸失踪了?我惊讶地张大嘴重复了一次。一对鸽子在楼前的空地上一边散步,一边说着悄悄话。春天是个萌生爱情的季节。
对,你爸爸他失踪了。我已经两个多月没有看见他了。
母亲的口气冷冷的,仿佛她说的这个人和她没有任何的关系。只是有个在她手下工作多年的员工消失了,她例行公事来通知他的子女做善后工作而已。
我站在玻璃窗前看着鸽子,雪白的羽毛在风中轻柔地抖动着,红色的纤细的小脚轻盈地踱着,尖尖的小嘴咕噜咕噜吐着绵绵不断的情话。
你们,吵架了?我小心翼翼地问。
也没吵什么,只是因为腊八粥。
腊八粥?
是腊八粥,腊八那天他一早起来说要做腊八粥,我不想做,然后他就走了。
母亲说话的内容让我怀疑她的精神是否正常。因为吃不到腊八粥我的爸爸竟然离家出走了,他不是小孩子,是有着丰富生活阅历的成年人。
对,腊八粥。红色的腊八粥。我慌忙起来去翻日历,腊月初八,至今已经是两个月零十天,我真是佩服母亲的冷静。丈夫不见了七十多天之后,才想起要找他。我也明白了她刚才的那番视察,她以为父亲躲藏在我这里,我是父亲的同谋,我藏匿了失踪的爸爸。她来我这里,除了下通知书外,还带有侦查的任务,寻找丈夫的蛛丝马迹。这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腊八粥?我又想了一下那碗粥和父亲出走的关系,没有找出任何的线索。可我想起父亲曾经夸一个女人的腊八粥做得好吃。
夜里,母亲突然跑到我们夫妻的卧室,惊得渔夫套不上裤子。母亲怎么连最根本的人之常情都不懂了,她是不是让父亲的出走逼疯了。母亲枯瘦的影子很霸道无理地横在我们的床上,她不和我说话,脸冲着渔夫,我也顾不上脸面了,有些家里的丑事,不得不说。这事瞒也瞒不住的。她的开场白说得很顺,像一篇准备充分的演讲稿。这一切也证明她是清醒的。我想她一定准备了好久,她的心机是深沉的,当从我这里得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时,及时地转换对象。她在短暂的伤感过后,开始出击了。我看见了她嘴里的白牙,闪着光。
母亲说,父亲已经失踪两个多月了,她必须找到父亲讨要生活费。她只要一点生活费,别的事她不管。母亲说得可怜而又合理,没有一丝无理取闹的意思。
她要渔夫帮着想一想办法,她夸渔夫是拿大主意的爷们儿。生平第一次被丈母娘夸赞,渔夫马上就晕了,他出主意,这个事很简单,到原单位找劳保科,扣发当月工资。虽然我悄悄踢了他一脚,可动作还是慢了。话已经说出来,收也收不回。母亲的精神一下子兴奋起来,说话的声音在四壁间回荡。我母亲亲热地叫着渔夫的小名,很好地修复了过去和渔夫种种的不和。听到丈母娘这么直接地夸自己,渔夫有点受宠若惊。母亲和渔夫讨论到凌晨三点,他们精心研究出好几个方案,最终的目的是用一定的方法和手段逼迫父亲自己从失踪的角落露出头来,然后痛打落水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