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六年,莫粟粟知道阿周仍耿耿于怀当初的获奖影片是江淮主笔的剧本。江淮没有署名,影片让阿周名利双收,但他们三人都知道,《高山上的莫比乌斯》是江淮写给莫粟粟的情书,电影的宣传语是——无论时光如何翻转,我们总会在某个循环里得到一次完美的一生。因此回北京后,阿周就筹划着独属于他的电影,一直筹备了六年。这期间,莫粟粟照顾他的衣食起居,作为知名文艺片导演的妻子,她不能随便接其他导演的戏。制片人告诉她在媒体上曝光太多,会让观众对她“去魅”,要保持神秘感,下一部电影才有可能成为他们两人的代表作。莫粟粟遵守了这一切,她电影学院的老师让她笃信代表作的力量。
距离阿周新片开机时间越来越近,阿周开始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连饭也不吃了。制片人电话联系不上他,终于找上门来。他们一起闯进了他的工作间,里面空无一人,桌子上铺满写满公式的稿纸。
阿周消失了,莫粟粟在工作间里呆坐着,或许是饥饿突然把胃撕开了一个小口,在第二天她开始脱力、头晕、耳鸣。晕倒之前,她脑中闪过一个预感,至少三十年内,阿周不会再回来了。莫粟粟按照程序报了案,最后只查到阿周最后出现的地方是喜马拉雅,之后就再无音讯。两年后,阿周被正式宣布死亡,但莫教授觉得,阿周还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总有一天,他们会再相见。如果再见,他会变成什么样呢?她又会说些什么?失眠的时候,莫教授会经常想这些。
江淮去世了,阿周失踪了。这让莫教授一直被一种揉搓心脏的歉疚感包裹着。自己好像躲进了一个时间找不到的地方,偷享人世时光。莫教授以为,脑鸣是某种征兆,预示她“偷生”的时间终于用光了。
如果他们三个没有在电影学院相遇,现在三人是不是都会好过一些?
莫教授胸膛里的那股气泄掉了,她坐到沙发上,掏出登山包里的保温杯,喝了口水说,小陈,我必须得退休了是吗?
不然,送您出国玩也行,对外就说受邀访学。
莫教授摇了摇头,出了院长室。
这晚,莫教授没有一点睡意,在学院里教课,她可以找到一处偷生的罅隙,今天终于要结束了,她思考着,比江淮与阿周多出来的这三十年的意义何在。或许不断失去,就是一切所归,只是有些人失去得更早而已。
桌子上的手机亮了,进来一条短信。手机屏幕在黑夜中发着信号。
陈老师好,您早点休息,明天我在您楼下等您,护送您去上课。
莫教授这才想起这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在研究生复试上,他抽到的题目是最喜欢的电影,并阐述理由。男孩说是阿伦雷乃的《去年在马里昂巴德》,这也是她和江淮、阿周年轻时最喜欢的电影。生活的一切都太过秩序分明,总有些人希望一切能够看得不那么清楚,带一些暧昧不清。只是这太难实现了。
谢谢你。从明天开始我不带学生了,我很乐意为你推荐其他导师。
回复完这条短信,相当于亲手捏碎了她不知觉中累积来的声名利禄。这些年,她凭处女作《高山上的莫比乌斯》名留中国影史。开始只是真正喜欢电影的学生慕名报考,明星学生多了后,她成了影视学院的招牌。不过也不要紧了,名气在新媒体时代已经被物化为一个个“小红心”,谁的赞多,谁的名气就大。就不久前,有个女学生把自己搞怪的恶俗照片传到学校的贴吧里,一夜之间,女孩成了学院里的名人。所有人都为她自寻演员绝路而惋惜,却不想学校突然涌入数不尽数的星探与经纪公司。想到这,莫教授不再觉得可惜了,她正准备按灭手机,又一条短信进来了。
不客气。另外,您楼下的邮箱满了。
北极星钟表指向了凌晨十二点。当莫教授注意到时间之后,那指针的哒哒声与脑海中的那条持续的声音神奇地达成了一种奇妙的交响,白里透灰的表,迟暮的面膛此刻露出一种朝气来。几十年前,这钟表停产了,莫教授一直担心这表若是坏了该怎么办。这钟表像她一样,藏在房间阴翳处,轻吐轻纳,身上的烤漆也从深蓝褪成淡蓝,又呈现出一种被精心打磨后的乳白色。
莫教授把目光从墙上的钟表上取下,决定下楼去取信。她已经好多年没有收到信件了。一是年轻时候的朋友纷纷学会了使用微信和电子邮件,才不会特意跑到邮局购买信封,邮票,然后投进墨绿色的邮箱,而且,她跟她们几乎再没来往;二是她很久前就不再需要撰写为电影赋意的评论,不会再有样刊寄来。
如果不是失眠,她不会这个时间下楼去。邮箱上的锁已经锈住,根本打不开。投信口有封墨绿色的信封露出半截在外。其他的信件,不知道要过多久才可能重见天日。
亲爱的莫教授,愿你身体健康,仍住在那所房子,可以收到这封信。
诚邀你参加第三十届西川电影节。
你一定会赴约的。
因为你是我们的主角,非你到场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