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一九八三(3)

有一晚我们要去杨湾。母亲不让去,说那儿的人动不动就打架,太乱。杨湾紧靠淮河,河南河西即另一个行政区的两个县,三县交界,三不管。蛮荒之地,人也彪悍。但我那时候心里只有汽水,要经商,成为大商人,哪想过危险啊。我们又不惹他们,我说。父亲也不让去,但语气并不坚决,流氓哪管你惹不惹他,看你不顺眼就打你。我说我们顺眼啊,我要是发现他们不喜欢我们就赶紧走,不让他们有不顺眼的机会。

杨湾离王畈也就八九里路,我们到的时候天还没黑定。瑞瑞很高兴,当晚要演的是两部新片子,《风雨下钟山》和《牧马人》。我也高兴,瑞瑞高兴了才听话。银幕背对着淮河,下河一条不窄也说不上宽的明路,一直明进河坡的树林里。河坡的树都生得又直又高,可能因为太密实吧。跟县城烈士陵园的树差不多。我那时候还没进过城,后来给烈士陵园送柏树,一下子就想到杨湾那些树。那些树给我一种强烈的神秘感——神秘也不太准确,我学问浅,你们别笑我。对,诡诡谲谲的,跟杨湾给人的印象倒是一致。

汽水销得很快,天热嘛,下午我就用井水一直冰着,现在正好喝,又凉又爽。瑞瑞负责收人家喝光的汽水瓶。他有点儿怯,可能是被有关杨湾的传言吓着了。别看现在瑞瑞说话颐指气使的,听说还是什么专家,可那时候他才十二岁,又瘦又小,怯生生的样子跟现在判若两人。趁着没人时我提醒他站直点儿,别畏畏缩缩的,让人一眼就看出我们是外地人。

第一件刚卖完,大姐来了。她问有人找事儿不,我说没有,想找事儿也得有借口啊。恁远,你咋来了?大姐说好久没看电影了,听说是打仗片。我说是,不知道是第一个还是第二个。

一帮人拥过来,一个海军衫的小个子拿起一瓶汽水递给一个光着上身的人。可能是打赌打输了,海军衫输了。光着上身的小伙子喝了一口,说怎么没汽啊,汽水汽水,没汽咋叫汽水?大姐说汽都融进水里了,这是最好的汽水,你运气好。我也上去助阵,你喝下去后是不是有汽朝上顶?光着上身的小伙子说是。那就对了,我说,汽与水完美融合了。

这边正说着话,那边主家站在放映机跟前讲话了。我说你们赶紧去看电影吧,一人拿一瓶汽水喝。大姐让我去看,她守在这儿。我说赶紧去,别婆婆妈妈的,我今儿看不成还有明儿,你好不容易出来一次。

大姐不想朝人多的地方挤,她想到背面去看,背面人少,可以坐地上看。瑞瑞不愿意去,人都反着,看着别扭。大姐拗不过他,只好跟他站在边上看。

看到五角星四周发射出的金光,我松了一口气,八一厂的片子都是打仗的。可是,电影很无聊,老是开会,说话,就是不打仗。观众肯定也跟我的感觉差不多,换第二卷胶片时,朝外跑的小孩就多了。一个矮胖的男人过来踢了一下空汽水筐,妈的,啥狗屁啊。我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出门在外,再加上又是在杨湾,我不应该看他的。咋了?不服气?

服气服气,我弯腰整了一下摞在上面的汽水筐。

服气总得有表示吧?搞瓶汽水?说着,已经从筐里捞起一瓶。他还真眼尖,就剩那一瓶了。他也没找我要起子,砰一声,瓶盖就飞了,我甚至没看清他怎么开的。他的脸转向放映机那儿的灯光,我这才看清他,红脸汉,五官还端正,不像电影中的流氓坏人。小混混儿的年龄,嘴巴上却留着一绺小胡子,样子有点儿像电影上的日本人。身上的背心不知道是汗水还是脏的,颜色难辨。

一口气喝光,他说我去撒泡尿。

灯灭了,电影重新开始。他根本没朝河坡走,背对着我,尿滋在地上的声音老远都能听到。那会儿我的脑子像现在的计算机,高速转了成千上万圈,要不要找他要钱?他要是不给,要不要拉住他?

一个女孩过来喊他,快,电影开始了。小胡子应了一声,转过身。

这个女孩的出场鼓励了我。我一直没弄明白他们的关系,兄妹?不像,妹妹哪能那样看着哥哥作恶?对象?更不可能,那时候的对象不可能在外面这么亲近……无论是谁,哪个男人也不愿意在女孩面前丢面子。后来的事实证明我错了,没想到小胡子是杨湾人——不是一般的杨湾人。

我上去要钱,小胡子停下脚步,头转向我。过后我猜,肯定是在瞪我。但他背对着屏幕,我没看到他的表情。我要是看到他凶狠的目光,兴许我就打消了要钱的念头。

女孩又催他走,甚至没有问一声付啥钱。小胡子紧走几步,我再次跟上去。这一次,他没有任何警告,脚踩住我的脚面,轻轻一下就把我推倒了。他会武术,我想。《少林寺》才演罢,武术肯定也热到了杨湾。我爬起来,屁股上的灰还没落到地面上,又被一个扫堂腿撂倒。第二次爬起来时,周围已经围满了人。一个瘦高个儿——也不多高,只是跟小胡子比显得又瘦又高——上来拉住他,老包,算了。

大姐、瑞瑞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过来了。你凭啥欺负人?大姐上去搡了小胡子一下。那是大姐在我面前表现最勇敢的一次,后来听说姐夫有一次打了她,我根本无法想象。

妈的,小胡子骂着,正要动手,被瘦高个儿拦腰抱住。

我也去拖大姐,怕她跟人家较劲——这个时候我已经没有了要钱的心思,只想着不能让大姐再搅进来。大姐手指着他(我从没见过,也没听说过,大姐那样指着谁说过话),我认得你老包,你有本事去家里找我们,我们是存友的亲戚。

存友是那天放电影的主家,人家儿子考上中师了,今天放电影明天唱戏。大姐听到了这个名字,情急之下想拿主家镇住小胡子。我是回去的路上才听大姐说的。

我们走的时候,电影里响起了枪炮声,但我们都没有犹豫,就连瑞瑞也没回头朝那个方向瞥一下。我们仨都没说话,我和大姐配合着挂好汽水筐。

天黑,远近都是黑,有的浓有的浅。浓的应该是庄稼和村庄,浅的是空地、河沟。月黑风高夜。夜晚确实瘆人,好像黑暗里藏着怪兽,随时都会冲出来攻击我们。背后电影的声音像是黑的配乐,呐喊声,哭声,隐隐约约的,一会儿大一会儿小——可能是风的缘故。空汽水瓶哐当哐当的,我老以为是大姐在说话,不怕,不怕……

偏偏这时候我这辆车的链条掉了。可能因为我蹬得太狠了,想跑快点儿。我让瑞瑞去坐大姐车子的前梁上,先走,我来对付车链条。我怕那个老包追上来,地痞流氓啥事做不出来?

瑞瑞没动。我用树枝挑着链条,没挂到链盘上。大姐把车子扎好,走过来。

后面有自行车和人声。

有人,瑞瑞拉拉我的衣服,以为我没听到。

大姐放倒我这辆自行车,捏住链条,挂到链盘上,再用手转了一下脚蹬子,好了。

你们骑这辆车,前面走。我说。

大姐没理我,过去推动车子,等着我们。她穿着白色长袖上衣,个子并不比我高多少。

大姐先走,我说,你是女生。

好男不跟女斗,大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