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与荧光(2)

夜晚还是很热。走过亚皆老街和弥敦道上的一家家店铺,里面传出来的冷气让人不由得想停下来几秒钟,可身体还是朝前走了,即使没有一定要去的地方。温铭在富豪雪糕车前买了两个甜筒,递给我一个,示意我举起来,她用手机按下两支甜筒与雪糕车的合影。

逛完弼街和太子花墟,我提议去西洋菜南街的云桂香米线店食米线。温铭点了港式米线,浓重的青花椒味扑到我脸上。我点了招牌小锅米线,加猪软骨,又加配了少冰的咸柠七。身材矮小又干练的本地服务员拿上来一听七喜和一个盛满冰块、底下置一块话梅的橙灰色塑料杯。那杯子陈旧得有些褪色,我把一听七喜倒进去,话梅如同泡腾片般开始溶解出碎屑。我尝出些咸味。碳酸特别足,大量二氧化碳和胃酸反应,气体顺着食管冲出,我鼻腔一阵酸涩。

看得出温铭今日有些疲惫,我们准备乘巴士回家。她帮我一起抢到巴士二层第一排视野最好的座位。到海柏花园站时,我们下车。乘面前的扶手电梯上到二楼,是7-11便利店。我们买了大瓶的矿泉水、原味豆浆和一种日式的厚切网格薯片。夜晚十点半左右,我们走到乌溪沙海滩,匆匆看了一眼,温铭随意拍了几张照片,我们便沿着隧道走回家。海边的石头让我想起刚才杯底的那块话梅,当它们滚入海底时,海洋是否变成一种饮料。

有些出乎我意料的是,温铭恐高,不敢在阳台上站太久。这是一块三平方米左右的方形半露天阳台。记得第一次走进这间位于二十二层的开放式公寓,是夏季的一个夜晚。中原地产的中介汪佩女士把我带进公寓简单交代几句后,就匆匆离开了。马鞍山、牛押山、九曲山等都被黑夜遮蔽起来,无法看见,只有窗外密集的高层楼宇错落的灯光。这时,会有一种莫名的力,促使你向下看。

温铭洗澡时,我接到公寓管理处打来的电话。是那位家住西贡海傍广场的年轻女士,她有点儿胖,留着未过颈的短发,戴一副黑框眼镜。一次我们在西贡开往恒安的巴士上碰到,那是我第一次见她穿自己的运动休闲服。在公寓她总是穿着公司规定的白色衬衫和略显宽大的黑色西装裤。我低头装作没有看到她。后来她说那日在巴士上看到我。可是我一直以为她不会认得我,更何况当时我还戴着口罩。她国语不太好,一般值通宵的夜班。每次晚上回家在楼下碰到,我们都会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之后我通常会快步走入电梯,像要躲避些什么。

电话里,她说刚才看到我和朋友上楼了。她明天就要离开这里,去西贡那边的一栋公寓当管理员。我说,明天就要走了吗?她说,系啊,公司的安排,不会让我们在一栋公寓做太久。好啊,可以离家近一点儿。还是做夜班吗?我想一定是的,但还是问了一句。系啊,我起不了早,她说。那你要多保重。你也是啊,她说,以后不能再帮你忙啦,胆子要放大啲。我知道她在讲那天我下楼请她帮忙上来捉壁虎的事,我说知道啦,真的是多谢你。

那晚挂掉电话,我按捺住几次想冲下楼问她要WhatsApp号码的决心,还想给她带一听维他桃橙味汽水,但最终也没有去。温铭洗漱完后出来说明天想去港岛,又笑说太子花墟的老板竟然把芫荽和青红辣椒当成盆栽卖。不知道是不是温铭的缘故让我什么也没有做。直到第二天下楼时,我看到管理处的座位上已经坐着一个陌生的人。我告诉自己即使存了号码也不会再有联系了。

第二天中午,我和温铭先去铜锣湾希慎广场十三楼吃泰国菜。下午走过铜锣湾避风塘,转进电气道,去炮台山站附近的美华氏古着店。我们试了一整排拉夫劳伦的古着外套,没有适合的尺码。随后搭港铁去上环,温铭在兆成行买了尖沙咀和半岛酒店气味的香薰。一路许多上坡下坡,我们走过中环街市,又到花园道的圣约翰座堂,无意看到晚间的一场礼拜。穿过至中环港铁站的一个街心公园时,天色完全暗下来。语静声息的片刻,我闻到温铭手提袋中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香气。

我送她去西九龙高铁站,之后又从柯士甸搭屯马线回马鞍山。在港铁上的时间,我想如果再有合适的机会,或许我应该主动向他搭话,随便说点儿什么,就像公寓管理处的那位女士昨晚给我打来电话那样。

温铭离开后,我费了点儿力气才又重新回到之前的生活节奏里,虽然她只来了两天。去街市买薯仔和唐生菜,去红磡体育馆看朋友赠票的斯诺克大师赛,去大围买手撕鸡例牌,去英皇戏院看早场电影,去东涌坐缆车看天檀大佛,去奥特莱斯折扣店,去麦当劳喝士多啤梨或是朱古力风味奶昔,去西贡公众码头,去美心面包店买早餐,去新城市广场的松本清,去马牯缆村或是大埔墟找朋友倾。这些动作的最后,都是再次回到公寓。果然再也没有见到那位住西贡的管理员了。她离开公寓的第一周,我有几次想去问新来的管理员要她的联系方式,但我甚至想不出说服自己的理由,最后却说服自己放弃,不要给她的工作制造任何可能成为负担的负担,又或是不要给自己制造负担。我不再和新来的管理员打招呼,在公寓到期离开前,我都没有停下来和他点过一次头。

在隧道里看到他时,我有意追上去一点儿。他穿了黑色的丝绒长袍,极细的镏金印花,反光时我才察觉。他颈部缠绕着文身般黑色choker项链。刚才在Taste超市里就有看到他,在烧味区选盒饭。我去了奶制品冷藏区买鲜奶和鸡蛋。隔着些距离,我们几乎是并排同行了一段。

你朋友走了吗?听到他的声音,我诧异地向左右看了一下,视线又无意间落到他项链的吊坠上,是一颗不规则的水滴,同时听到他鼻息传出一丝极轻的笑声。我和他对视一眼,确定他是在和我说话。

前两周就走了,你认识我?我不经思考便脱口而出。他点头,你住在二十层?二十二,我又问他住几层。我在二十九层,他说,有一次在嘉明教授的人类学课上还见过你,想起我们好像住一栋楼里。我快速回忆了一下却毫无印象,可是我从来没在学校里见过你。去年我是嘉明老师人类学课程的教学助理,今年因为一些事情很少去学校。我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又问他,你还记得我那个朋友?记得啊,我下楼时你们正好要上去,你朋友行李箱轮子压到我的脚。我暗自笑了笑,才发现已经走到公寓楼下。他按下上行键,电梯从十九层降下来,我们静静地站着,像等待一次分别。电梯降到二层时,他突然说,去旁边喝东西吗?

新开的CLS快餐店我还一次都没有进去过,我以为它只是卖些美式汉堡和薯条。之前这里是一家糖水铺,可是没有多久就停业了。店内的空间比我想象的还要拥挤一些,仅能容纳的三四张桌椅都是不锈钢材质的。看上去他和吧台点单的男生很熟悉。在我还没浏览完点餐纸时,他已经点好了。我注意到他们看向我,便匆匆和点单的男生说跟他一样,我其实不知道他点了什么。

杯子也是不锈钢的,上宽下窄,没有把手。淡乳白色的液体,上面漂浮一枚薄荷。你经常点这个吗?我问他。点过几次,他说。我尝出来这是可尔必斯风味的奶泡酒,我挺喜欢。你的公寓租到什么时候?他问我。这个月底,你呢?我还有挺长时间的,到明年七月底,但或许我会早点儿离开,他说。当他撩起袖管时,我第一次看清了那片如光照般的彩色文身,是一张人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