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与荧光(4)

回到自己的公寓内,我蹲下来拆卸掉桌脚,跑了两次,分别把桌脚和桌板放到同层的垃圾房。行李箱已经被我装得不能再满。距离和房东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我独自去了趟乌溪沙海滩。在人行隧道里从口袋中摸出无线耳机戴上,磁吸式的耳机盒瞬间又迅速合上,发出一记清脆的响声。

海的味道在隧道里就可以闻到。我想起有一段时间没和庭葳联系了。学期结束后,他没有在香港多停留就回了海丰。上一次见面,是他问我要不要一同去西贡放生。他母亲信佛,叫他那日去街市买青鱼放生。我公寓门前就有去西贡的巴士。庭葳住旺角黑布街,他打的士过来。放生后,我们坐在海傍广场的长椅上。当地的船家把船停在岸边,将新鲜捕获的各种海鲜放在船上售卖,渔船就是一个个档口。我和庭葳说,我们放生的鱼会不会很快又被渔民捉住?庭葳大笑着说如果自己是渔民,一定会去捉那些鱼的。

四点,房东没有亲自来,而是委托一位男地产中介过来。他检查了热水器,确定能放出热水,又看了眼冰箱,很快就从运动腰包里拿出押金让我清点。我知道肯定是对的。我把公寓的门禁卡和两把钥匙给他,发现那把户外折叠躺椅还没有来得及丢掉。我已经背起双肩包,扶着行李箱。如果可以,麻烦您帮忙放到同层的垃圾房吧,我和他说。好啊,正好我还可以坐一下。他露出地产中介的招牌笑容。

我就这样有些匆忙地离开了马鞍山的公寓,离开香港。我准备先去深圳,往落马洲方向走。

到福田口岸过海关检查时,安检员叫我把行李箱里的日式切刀拿出来检查。我说放在了很深的地方,很难拿出来,只是一把切菜用的刀。我甚至想主动引起一场冲突。安检员说屏幕里看到这把刀刃要比一般的长许多。我到一旁的角落蹲下来开箱。拉开拉链时,明显感觉到行李箱胀起来一些。我手伸进箱子的纵深处,摸到那件衬衫,拉着衣角将刀带了出来。银黑色的刀刃裸露出来。安检员把刀还给我时,抱歉似的说了声没问题了。

我在口岸附近找了一家酒店住下。给庭葳发去消息,问明天能不能去海丰找他玩。又想起下午在他的公寓里,我们的房间是完全一样的格局。拉开他淡紫色衣柜帘的一角,在没有看到任何内容前,选择放下手。庭葳很快回复说好,问我也离开香港了吗?

去海丰我只带了一只白色的单肩帆布包,准备当天就返深圳。走出火车站,在远处就看到庭葳,他穿了天蓝色的卫衣。庭葳带我去他家里,在集中卖音响的电器街上。

路上,我本来想和庭葳说昨天离开前,我去了那个人的公寓。但我想庭葳大概并不感兴趣,于是放弃了。我看到海丰往返遮浪的县城巴士,看到妈祖庙,看到大红色脸盆里装的青橄榄和青桔,看到红场,看到陆丰新潮白字剧团在高饱和的橙色纸上写下的午晚剧目:《珍珠塔》《金叶菊》。

在庭葳家里,依然可以听到楼下音响里一直在放着粤语老歌。他去厨房做两碗咸丸汤和炒粉,让我先喝点儿好的柠檬冰茶。

咸丸汤里是用猪肉和糯米粉制的丸子,庭葳说两种丸子都是买现成的,他只是煮一煮。下午我们走过公园,走过红宫红场旧址,走过海丰中学,去日日咖啡喝东西。我们都不爱喝咖啡。庭葳主动说起昨天我发给他的《失明症漫记》,他看了一些片段。我说我也是。

晚上庭葳打车送我去汕尾火车站,我乘最晚的一班高铁回深圳。我感到我们确实是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默契,比如在开放冷气的咖啡馆门前同时停下来,比如同时笑那两碗咸丸汤不能算是他做的,比如从不去过问彼此之后的打算。我相信庭葳也是同样的感受。

候车的时候,我想起离开前,庭葳带我走进那间他收藏矿石的房间。我看到那些他分享过的熟悉的画作。

硅锌矿表面透露出幽暗又轻盈的绿光,水铝氟石透着蓝光,方钠石如同一块被火灼烧过的铁碳。房间里没有开灯。庭葳走在我前面,声音不时在我耳边响起,我没有听清。在那种漆暗的环境里,我看到庭葳周身也隐隐透露出一种近乎矿物的荧光。我控制不住地开始回忆他的脸,以及他手臂文身上的那张脸。完全回忆不出了,只是记得一片深浅不一的粉红,却抽象不出一个人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