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长大了(2)

我经常,会看到,许多染着黄头发的少年在路边打桌球。那些少年,总是,为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成群地围在一起。总是,警察赶到的时候,已经有人受伤,或是,死亡。大人是不能怕的。我摸摸兜里揣着的刀,提醒自己。

刀是前天买的。

前天和父亲去逛超市,我直勾勾地望着玻璃柜子里那把包罗万象的瑞士军刀。指南针、铰剪、开瓶器、木锯、小改锥、拔木塞钻、牙签、镊子。我想,即使有天,我像鲁滨逊那样置身孤岛,有了它,也便活得下去。

我一定要要!爸不得不买。

客厅墙上挂着的那张世界地图,小时候母亲指着说世界是由七大洲,四大洋组成。又告诉我西班牙的冒险家,加勒比的海盗,他们之间流传着世界上有七大洋有三片海域,只有智勇双全的人才可踏足。我让母亲指出它们的位置,她摇摇头说不知走,进厨房。我猜,也许鲁滨逊所在的孤岛,就沉睡在那三片海域的某个地方。

不要在河边玩耍。青草的芬芳下掩盖的是柔软易滑的淤泥。不要去游戏厅,那些一味沉溺于此的孩子长大了往往没有出息。过马路一定要左右看啊,红灯是停,绿灯是行,不要去那些偏僻的地方啊。不要相信任何陌生人的话啊。儿子啊,你是我们心头上长的肉,掉了一块,你猜会怎样呢?不要因往事而懊悔,明天又是新的开始。乃喜啊,千万要注意啊。乃喜喔,你要争气点哟。乃喜,不要为往事而去悲伤,至少今天不要。

——母亲总是这样对我说。

然而这样的母亲,也不会再有了。

子时叶露,透彻清凉,犹若斑斓,顺光顺地。睡梦中爸唤起我。唤起我来到客厅。客厅黯然,只有走廊上的灯幽幽地洒在沙发的那端,那端与黯然相偕的母亲侧脸。

母亲拉我贴近怀里。我闻着她身上恍似柚子的味,熟悉的味。感受着我肩膀和脖子上她温热的眼泪,陌生的眼泪。感受着,感受着。如丝绢般包裹的安稳,如抖落心头上的霜雪。脑子里不断闪过四岁时某个醒来的午后,很多个不可复返的晨昏。此时一切真实的感觉又或者是白日梦在我还未完全从睡梦中清醒的意识间纵横交错。我感到无比的舒服无比的幸福无比的简单。简单如窗前梨花点点,白如母亲身上的衬衫。

父亲对我说,以后你要要要,更加地懂事点。懂事意味着长大。感觉身体的某处突然弹了一下,全身都听得到嗡嗡的回响。

哭了,大概十秒。

我说知道了,我去睡觉了。

第二天,母亲离开了。我感觉那只是一场梦而已。我和父亲去了超市,买了刀。

又过了一天,母亲还是离开了。醒来时,我感觉那应该还是一场梦。我和父亲去看了单车。我烧了童年陪伴我的玩具。

再过一天,母亲的确离开了。我不想醒来。我在梦中度过了阳炎拷问的白昼。傍晚时,我想到明天便是大同中学的入学考。我想和父亲去兜兜风。

我说的是乃喜。

日落,湖光,狗尾巴草。

父亲骑摩托车带着乃喜行驶在一条郊外的小路上,四周回荡着虫鸣。也许有两只,一只在清醒中,一只在迷失里。

某个路口急刹了车,惯性将乃喜紧紧地吸在父亲厚厚的背上。父亲的前面有人大吼你他娘的找死吗?前面的父亲大吼你才是找死!父亲的背震动得跟摩托车一样,强劲有力。

黄河250发动机再次轰鸣,盖过了嘈杂声,风又吹起来咯。风吹着,感觉有点凉,但是很舒服。只有虫鸣和路边不停闪过的狗尾巴草呼呼地响,它们的声音穿透进这轰鸣包围的空间里。不知为何下起了细细的雨。乃喜感到脸上被滴到了几滴。滴到的几滴却不是雨,咸咸的,是父亲的眼泪。大人原来是会哭的。现实中没见过大人哭。乃喜想到——我也是大人了,明天我就是大人了。

于是我也哭了。

我哭得一发不可收拾。这种哭和在学校打架打输了的哭不一样。打输了的哭是哭给老师看,哭给爹妈看的,是没种的哭。现在哭是因为我长大了,明天我就是大人了。大人哭是不给别人看的,就像此时背对着我的父亲。我看见前面山坡上的那个太阳就要没了。我看见后视镜里的母亲一只手紧紧捂着鼻子,常年的鼻窦炎让她被风吹得眼泪四溅,她拍了拍我的后背,叫我喊爸骑慢点。

但这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

我拍了拍父亲的肩膀,叫他骑慢点,再骑慢点。摩托车开始减速,减速到停了下来。熄了火。此时太阳已经完全落下,但天色还微微明朗;我们平安抵达一个小镇上,路边一盏灯一闪一闪吱吱地响。父亲对我笑了笑说都到这里了啊,以前还在这,带着几个兵按了个携带两颗手榴弹的逃犯呢!你妈,她她,是知道的,那时候你还没生。

小镇背靠着一座青幽幽的大山,深渊巨口一般,像是饿了很久会吃人。当听到父亲甩下句买包烟在这等我时,我隐约感到不快和一丝不知所措。直到那吱吱的灯完全亮起,天空只剩星星那刻,四周的虫鸣和远处的犬叫声压迫而来,不知所措的感觉愈发突显。

夜长梦便多。做梦是人抵御黑暗带来的不安的幻觉。过去,现在,总是,用安徒生的视角将这世上的一切都误解。如果白日梦的幻觉蔓延开来之际,能被清醒的意志顷刻间瓦解,此刻会在这地方胡思乱想吗?灯吱吱,再吱吱。不远处两个看不清的人形,好像在商量着什么,好像盯上我了。暗影中,我看不见他们的眼睛。

我长大了。明天而已。

摸摸包里揣着的瑞士军刀,却是一支笔。笔对我说我是支笔,不是刀。我说我知道!必要时,你也可以是一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