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究竟有多冷(2)

她真的死了。可死意味着什么?我和小傻姨都弄不明白。风雪交加的午后,我躺在炕上梦到奶奶回来了,还是那副慈祥的模样,摔断的腿也恢复了正常。我一骨碌爬起来,想搂她的脖子,可她不让我靠近。我开始哭,哭个没完,醒来也不能停下。

父亲母亲有事,陆续关门出去了。小傻姨为我擦掉不断涌出的泪水,用因缺牙而含糊不清的口音向我保证,她会找到雪神,让他把奶奶送回来。

小傻姨什么时间离开家的,我没有记忆,当然也不知道她在风雪中是如何辨别方向的。我只记得她被找回来时,天已经漆黑。母亲看见小傻姨脸色青紫,满腔怒火一下子全化作了心疼。她想把妹妹搂在怀里,发现父亲还在气头上,只好愣愣地站在一边。

小傻姨什么都没说,只是满眼愧疚地看着我,仿佛没有带回奶奶是她的错。终于,母亲好像从梦里醒来了似的,跑到屋檐下摘下干艾蒿。那是端午节我和小傻姨一起摘的,风干得如同树枝。母亲架火煮艾蒿水,准备给她驱寒。父亲则瞪圆了眼睛,一遍遍怒吼:“死在外面算了!”

那个冬天,父亲的心又冷又硬。唯有艾蒿水滚烫,能烫死人。

可是父亲说,这些是我的又一个梦,和梦见雪神,梦见奶奶一样。小傻姨那晚根本没有回来,她走出去后就彻底丢了。那年,我八岁,很容易把梦境与现实弄混。我去问母亲,她除了哭,还是哭。我觉得她的眼泪一定是淡的,喝进去的水不经消化又流出来,所以才会无穷无尽。我对她感到失望,如果奶奶还在,她一定会把事实讲给我听。可是,奶奶死了。我接受了现实,在那些没有故事,也没有小傻姨的日子里,孤单地想念。想念什么,自己也不知道。

生活就像从高速行驶的列车窗口往外看到的情形:有的人是远山,缓慢移动,有的人是近树,急速后退;一朵悬垂的云,转着身子展示不同姿态,就像小女孩提着裙角让你看她的新衣服。这些会让你忘记自己正在疾驰的列车上,错认为自己才是生活的中心。从城里回家,一路上我就不停地这样想。手机摆在小方桌上,父亲催归的电话接二连三地响起。我从他颠倒急迫的话语里听出他在哭泣,年龄大了以后,他就剩下这一种本事。

然而,此刻的父亲像换了一个人,自从锯子声响起,他就不再说话,全神贯注地注视着那双飞快拉动锯柄的手臂。他一定从小郭身上看见了过去的自己。那时候,他年轻,不知道什么叫后悔;如今,父亲身材走样,像装酒的大肚瓷瓶,喉咙里常年有白酒倒入杯中的咕噜声。我小时候,他是个闷葫芦,不怒自威,现在则变成了酒葫芦,酒后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好汉不提当年勇”,语气里不带一分自信。这样的他只能招致更多的耻笑。“你们家的活儿不都是梅果儿干的吗?你个老酒桶。”大家一定会当面揭穿他。他吹胡子瞪眼一番,也只好回家睡觉,有时被自己的呼噜声震醒,翻个身继续睡。

梅果儿就是我。

十五年后,再无人提及外号“小木耳”,我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小傻姨之后,我再无朋友,她走了,也带走了我的孩子气。我一下长大了,每天除了干活,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看村里那条不太宽的水泥路。周一会有一辆送货车停在食杂店前,偶尔有些小贩来争抢生意。门口的柳树树身上长了一个树洞,一个男孩从里面掏出水灵灵的蘑菇,我知道,在他手指碰触的地方,死亡与生命正交错生长。四队得甲亢的女人每天从树下经过,她买了很多吃的,人却越来越瘦。逢年过节,那些和我同龄的人会大包小包地赶回来,在树下稍作停留,他们用打工挣来的钱把自己打扮得花里胡哨,向遇见的每个人说“你好”。

父亲从不羡慕这些人,不但不羡慕,还在背后骂他们。我把他和他的声音关在门外,独自写我的日记。有时,头发垂下来,遮住眼睛,也遮住世界。

我已经写了四本日记,连起来基本上就是自己这些年的生活。最近又增加了这本黑色皮面的笔记本,它们都被我锁在抽屉里,和一些奇奇怪怪的石头待在一起。每次拉动抽屉时,它们就会互相碰撞,像时间的风铃,响个不停。

等太阳再升高一些,我就要去河边放牛,楚陆也许已经在那里了。让他等一等吧,算作爽约的惩罚。到时候,我会检查锁头,把钥匙和笔记本装进背包,挂在牛背上。

老黄牛既温顺又聪明,可父亲刚把牛绳交给我时,我还怕自己被它吃掉呢。那时,我觉得生活一下子逼近了我,就像我的头离牛嘴巴那样近。好多次,我迷失在森林中,牛铃声被吸进树丛,雨幕挡住视线,我心中充满了惊恐。这时,我就默默想念那些离去的人。

想得最多的人还是母亲。

父亲说,母亲过独木桥时掉到河里,被河水冲走了。没找到尸首,所以没有坟墓,更无法祭奠。父亲说,母亲是无根的水,就像当年她和小傻姨突然而至一样,她的离去也是注定的。我想到母亲的眼泪,那么多,那么淡,父亲说的或许是对的。

那几年里,我常到河边寻找,希望母亲落水前,留下一只鞋或一颗纽扣作为线索。但是,我找遍了草与草之间的缝隙,什么也没有。于是,我宽慰自己,什么也没有挺好的,她大概做了河神的女人。河神会给她无尽的鱼虾作为礼物,而不是像父亲,除了掀翻桌子、打碎碗碟,给不了别的。我也希望母亲能很快学会游泳,偶尔浮到水面上来看看她的“小木耳”,尽管她并不喜欢我。我有一张母亲的照片,她垂目低笑的样子很美。有时候,父亲会站在某处远远地看着我,眼里满是负罪和愧疚,他一定是想起了某人,但从未提起过。

我们村现在叫麦村,“麦”不是姓氏,指的是河两岸一直延伸到南山的麦田。十五年前那场大旱之后,挨饿的人们长了记性,都开始改种麦子。成熟的季节,大地仿佛烫了金。麦田曾吸引来一位画家,那是个笑起来挺和气的男人,可一旦开始作画,他就变得格外严肃。附近的姑娘都想出现在他的画布上,最后只有羊倌的大女儿站在了那翻滚的“麦浪”中间。听说那幅画后来获了奖。画家不仅收获了荣誉,还带走了收麦姑娘的心和她身上一些更珍贵的东西。冬天来临,姑娘只剩下一副躯壳,只好住进了不需要灵魂的精神病院。

灵魂这东西,既健忘又脆弱,现实蹂躏它时总是毫不留情。羊倌一家为了保护女儿的灵魂,说她远嫁到了南方。这个缺乏创意的谎言让人们再次提起我的母亲。时隔多年,我终于看到了她留下的一个“线头”——那个远嫁南方的人是她,她没有淹死,而是跟一个南方木匠跑了。

村民不会使用“私奔”这样的词,却个个都是语言天才,他们所描述的,比事实更加生动。他们嘀咕时,用手遮挡嘴唇,却还是会露出一侧翘起的嘴角。我尽量心平气和地回忆,好像有那么一个早晨,一向不愿亲近我的母亲把我搂在了怀里。她的眼泪像拳头一样,打在我的肩膀上,滚烫得让人不知所措。门外传来敲门声,一声比一声急促。现在我知道了,落在门板上的手就是给我家修理饭桌的那只。而那张饭桌是父亲亲手摔坏的。

我没有询问父亲,就接受了私奔这种解释。我一点也不恨母亲,我能从那几滴眼泪里体会到亲情的分量以及无奈。这些话我一定不能对父亲说,他会拿十几年如一日对我的独自抚育与那些眼泪作比。那样,我将无言以对。

我照常去河边,但不再期待水里浮现出某张面孔,只是眺望远处的白石山。真希望小傻姨是对的,那里住着雪神,山下四季分明,山上白雪皑皑。麦子在身后摇摆,似乎在深深叹气。我的思绪总是被一些东西不停地打断,有时是母亲的无助,有时是父亲的暴怒,有时是母亲深夜的抽搐啜泣,有时是父亲梦中踹出的一脚——踢碎柜门玻璃的同时,脚趾上划开一道血红的口子。

我常常想,这些变化是否和小傻姨有关?自从她离开之后,每个人都偏离了自己。是惶恐,还是赎罪?我作为留下的那个,集猜忌与否定、胆怯与隐瞒于一体。我是不是凶手,直接的,或者间接的凶手?

既是证人,也是犯人。

于是,我跪在地上,学小傻姨的样子祈祷。祈祷母亲是真的走了,小傻姨也走了,祈祷她们会在世界的另一个地方遇见。母亲虽已显苍老,但模样没变。小傻姨已到婚嫁年龄,束起的长发减少了一些傻气。她装上了假牙。因为有了所爱之人,眼里也不再空洞。希望她出嫁的时候,姐姐是嫁妆,而不是负累。

羊倌的二女儿前几天也进城了。我们搭乘同一辆客车,她的行李有满满两大包,手里捏着一包油酥豆,弄得满车都是豆香味。我的背包里只装着那个黑色皮面笔记本和墨迹未干的故事。她一面嚼着豆子,一面兴奋地望着窗外。过去再不堪,也抹杀不了明天的风景。我想,这就是活着的意义。我祝福她,并告诉她别轻易信任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