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究竟有多冷(4)

他看我一脸认真的样子,忽然想起什么,笑着说:“柳树复活了,你要兑现承诺。”说着,他从包里取出一个黑色皮面笔记本,在首页流畅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又用两条“S”线画出眼前的小河。

“写下来!”

他只想要个故事,我对自己说,他和画家不一样。

一晃,麦子两尺高了,长势很好。看来当年村民把水田改成旱田是对的,河里的水毕竟越来越少了,过不了几年,它就会像身体中年迈的血液,停止流淌。

我想起一些传言,记不得是从哪里听来的。他们说母亲当年来到这里时,面黄肌瘦,看起来不到二十岁,胳膊细得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折断。她的肩膀被妹妹的口水打湿了一片,这个面容呆滞的孩子马上要饿死了。

即便如此,母亲依旧保持着自尊,看见人们慌忙关闭房门时,她目视前方,以一种赴死的坚定迈步向前。

有人说,那孩子是她的私生女。

老黄牛“哞”了一声,在它凝望着的方向,一个人影出现了,我起身去看。是小郭。他在麦地里露出半截身子,衣服被风吹得鼓了起来,很不合体,但看得出是经过精心挑选的。他走过来,在楚陆坐过的地方坐下,身上一股豆腥味。他拘谨地笑着,目光躲躲闪闪。试图走近一个人和试图接纳一个人,同样困难。

我说不好此刻的心情,但我很确定一件事:当年父亲决定娶母亲时,对小傻姨的嫌恶就已存在。无奈他在几年间接连失去两任妻子,而母亲愿意嫁给他的唯一要求,就是带着那孩子。两个都不很情愿的人走到了一起,他们忽略了接下来的冬天将会多么严酷。

“你知道冬天有多冷吗?”我想,假如坐在旁边的人是楚陆,我也会这样问。

小郭有点受宠若惊,痴痴地笑着,点头,又摇头,仿佛自己不是本地人。

“可冷了。”我说,“很多年前,有个傻姑娘在冬夜里迷了路,差点被冻死。”

小郭抿了一下嘴角,觉得我是在哄小孩,但他愿意听。我把头转向白石山。“为了驱寒,姐姐用艾蒿水给她洗澡,姐夫把火炕烧得滚烫。玻璃上的白霜化了,变成黑洞洞的眼睛,等这些眼睛挂满水珠的时候,傻姑娘开始躺在炕上发汗,身下没铺褥子,身上盖了几层棉被。傻姑娘总犯傻气,见姐姐不在跟前,就非要出来,姐夫只好用身体压住被子。她大喊大叫,姐夫就蒙住了她的脸……”

白石山笼罩在水雾里,逐渐虚幻起来,似乎要飘走,我觉得有块石头卡住喉咙。

“后来呢?”小郭问。除了附和,他也会说别的话,这倒让我意外。

“傻姑娘死了。谁能想得到,发个汗竟会死人……”我叹口气,很佩服自己此刻如此冷静。再看小郭,眼睛眨巴个不停,眼中满是惊恐。他愣在那里,脸色惨白,嘴巴半张,身体后倾。

“其实,这一切都是我从门缝里看到的。”

这就是我要送给楚陆的故事。可是当我找到他时,他也像小郭这样向后倾斜着身体,说我不应该没打招呼就来。不等我拿出笔记本,他就用一个要外出开会的借口,将我送到了门外。我在那里站了很久,心想这会不会又是一场梦。

“对了,”我接着说,“傻姑娘是知道冬天有多冷的,但她唯一的朋友不停地哀求她,让她找到雪神,用许愿石换回自己已故的奶奶。”

小郭更加迷惑了,神色慌张地望向麦田,鼻子上渗出麦粒一样的汗珠。风,吹得麦秆儿沙沙作响。我背过身去,仿佛终于卸下一块背负多年的巨石,身体轻飘飘的。就在我以为小郭会落荒而逃时,他留了下来。

“你走吧!”

他摇摇头,一脸心疼地看着我。

好吧,他需要时间整理并接受这个糟糕的故事。我起身走进水里,河水清凉,只没过膝盖。我打开黑色皮面笔记本,一页一页撕下,散入水中,看它们如小船般兜兜转转,最终消失在转弯处。

一切终将如流水般消逝。

我闭上眼睛,慢慢仰起脸,无数色彩晕染开来。我看见了记忆中那片浓密的苞米地,蚂蚱正用翠绿的大腿奋力蹦跳,布谷鸟在看不见的地方啁啾鸣唱。纵横交错的苞米叶子外,小傻姨站在阳光下,眯着眼睛,焦急地四处张望,用含糊的口音喊我的名字。我还是偷笑。但这次,我在她的眼泪滴落之前走了出去,把一朵蓝色小雏菊插进她蓬乱的头发里,然后将她的身体转向白石山的方向,对着她的耳朵轻声说:

“是奶奶弄错了,没有雪神山。原谅我们,好吗?”